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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作者夜瑶(授权转载)强烈推荐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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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迤逦就到了十一月。
允祥的事务分外繁杂,鳌拜复为一等公,其孙袭了爵位,总要轰轰烈烈地热闹一场。月底,皇家又接连办了两件喜事。
富察氏册为皇四子弘历嫡福晋。
乌札库氏册为皇五子弘昼嫡福晋。
星河又辞了多次,允祥只是不放行,软钉子碰多了,星河也不再提回苏州的事。允祥见她在西跨院住得实在气闷,就送她去了西郊庄子上散散心。
这一去,当天便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江南也有雪,只是不曾见过这样幕天席地的,星河不听仆妇的劝,坐在窗边着迷地看。
跟着来的两个仆妇侍候了星河几个月,都喜她平易近人,虽然话不多,对下人却极有礼,日常也有零星的赏赐。便兴高采烈地端过一个盘子来:“姑娘,既要在这儿吹风,不如吃点栗子,炭盆里刚爆的,又香又烫,正好搪搪风。”说着,动手剥了几粒递给星河。
拈起一个放进嘴里,真是又香又糯,星河吃得上口,也顾不得栗子皮脏,自己剥起来,和两个仆妇边说笑边吃,十根青葱指尖上全成了黑色,连嘴角也沾了炭灰。
两个仆妇毕竟在王府里侍候了这么多年,颇有些见识,将一些道听途说的皇家秘辛说给星河听,哪家的福晋善妒,哪家的格格貌美,哪位娘娘得宠,哪位公公奸滑。
正说得起劲,就听得前面一阵喧哗,马嘶人唤响成一片。象是庄子上又来了什么人。
“别是王爷冒着雪来了。”其中一个仆妇站起来,说道。这位小姐不知是哪里的娇客,平素从未见王爷这样珍视过一个女人,虽说现在没有名份,可难保将来不是这府里的主子。仆妇们的心里都存着这样的想法,暗笑着对视一眼,站起来的那个便走去前院打听。
不多会儿,笑吟吟地回来了。
“并不是王爷。四阿哥和五阿哥出京打猎,路上雪大陷了路,到我们庄上来借宿呢。”
已经剥好的栗子从星河手上滑脱,落在地上,咚的一声轻响。她极不自然地站起来,拍了拍双手,笑道:“正是呢,已经这么迟了,我这就去睡了。打点水来,我洗洗手。”
星河极快地关门关窗上床,每一层帐帘都放下来,厚重的被子也盖了两条,死死埋住头。
可还是挡不住无法自拔的耳朵,她感觉自己几乎能听见那个恣意放纵的笑声,在前院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声浪里那么清晰,那么刺耳。
“耿星河,别这么没出息!”她狠狠摇摇头,紧闭上眼:“睡觉,快睡觉,不准听,不许听!”
可你不去就山,山自会来就你。
只一盏茶功夫,就听得小院里推推搡搡地响起说话声。
“爷,好爷,姑娘已经睡下了,要看也请明儿个早晨吧。”说话的是侍候星河的仆妇。
“怕什么?爷不呆久,只看一眼。嘿嘿,十三叔在这儿还藏了个美娇娘?四哥,咱兄弟俩今儿可得开开眼,看什么样的人能入了十三叔的法眼。”弘昼还是那么无所忌惮,听他的声音,带了几份醉意。星河浑身一颤,把被子盖得更紧。
“弘昼,你醉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着什么急呀,你放开我,狗奴才。”很明显地,弘昼一脚踢在某人身上,就听得轰隆一声,一名仆妇倒在地上呻吟呼痛。
“老五!少胡闹!”弘历的声音有些发怒,小院内脚步凌乱。
“谁谁谁胡闹了?……侄子看看婶娘也不行吗?我偏……偏要看,四哥,你让开。”弘昼与弘历撕扭着。星河知道弘昼的劲儿有多大,她害怕地坐起来,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站在床边四顾,想找个地方躲藏。屋里布置得精巧,只有屋角的衣柜能藏下人。星河不假思索,跑过去钻进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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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弘昼果然挣脱了众人的牵拉,上来大力拍门,每拍一下都象是拍在了星河的心上,每拍一下她便跟着颤抖。
“小婶子,是侄儿来看你了,快开开门!”弘昼笑着,跟几个拉他的人角力,终于还是一脚踹开了门,一头冲进来。他径直冲到床边,胡乱掀帘,几乎扯脱半边纱帐。
跟着进来的弘历真的怒了,死死拉住弘昼往屋外带,弘昼还要挣扎,弘历照着他下颌便是一拳:“发疯也不找个地方,这里是你能胡闹的吗?来人,把他叉出去!”
四五个侍卫一起上来,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把弘昼四仰八叉地抬出了房门。弘历向着帘幕深垂的床深深一礼:“姑娘,惊扰了,我兄弟酒醉生事,我代他向你赔罪。”
跨出房门,弘历看着仍在扭动顽抗的弘昼,气得全身发抖,正看见墙角一把木掀,拎起来就把满地的雪铲了弘昼一身一脸:“每日里只灌黄汤,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皇阿玛已经给你指了婚,你这样对得起乌札库氏吗?”
“别跟我提她!”弘昼大力抺抹脸上的雪,在地上翻滚:“什么狗屁的乌札库,给爷提鞋都不配,她长了几个狗胆嫁到我的贝子府,我有好果子等着她吃!”
弘历高举木掀往弘昼身上便打,弘昼转过身一把举住,直眉瞪眼刚要吼,就听得房内仆妇们的惊叫声:“姑娘不见了!星河姑娘不见了!”
~~~~~~~~
兄弟两个都呆愣住,弘历先反应过来,扔了木掀便往屋里跑。弘昼跟着冲起,扬了满身的雪屑。
屋里的仆妇扒着床边,犹自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找,惊得早淌下泪来。弘历扯起帐子只看了一眼,便抛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姑娘是住这间屋吗?”
“是啊,我亲自服侍姑娘躺下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人就没了?”
弘昼扭住一个仆妇的手,厉声问:“你刚才说,姑娘叫什么名字?”
“星、星、星河,星河姑、姑娘……”仆妇看了弘昼脸上的神色,吓得发抖,话都说不爽利。
“姓什么?她姓什么?”弘昼吼得更大声,目眦尽裂。
“……约摸,约摸是姓耿……”
弘昼当当当连退三步,喘着粗气在屋内环视,怒吼着:“耿星河,耿星河,你给爷滚出来!滚出来!”
弘历看见屋角衣柜外夹着的一片儿衣角,了然地走过去,弘昼看见了弘历的动作,跟过去把他拨拉到一边,狠狠地拉开了衣柜的门。
三两件垂落的长衣下,星河蜷坐在小小的衣柜底,仅穿着贴身的内衣,手臂和双脚都赤裸着,她头转向里厢,乌黑晶亮的长发垂拂着,披散到股间。
整个人,就象是用屋外遍地的雪铸就,苍白、清冷,仿佛只沾了指尖的一丁点儿温度也会融化。
弘昼只看一眼,便血红着双眼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又踢又打地把屋里所有的人赶出去,死死押上三道门闩。他折返到衣柜边,大手一伸扯出星河,二话不说狠狠一个巴掌呼啸着把星河打落在青砖地上。
星河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弘昼伸出长指,指着伏在地上只能喘气,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响的星河,低吼着:“有本事,再逃一次给爷看看!”
为什么又要遇见他?这究竟是尘世历的劫,还是夙命定的缘?
难道终究脱不出这一场磨难?星河的泪明明早沾湿了青砖,却又想笑。明明不敢抬头,却又想再看他一眼。明明一声啜泣,却在口中辗转翻成冷笑。
“五阿哥吉祥,五阿哥别来……无恙?”星河撑着地坐起,嘴角儿上火辣辣的,想是磕破了皮,浓重的血腥味在整个口腔中漫溢。
她越是平和,弘昼越是怒,掐着脖子把星河拽起,扣在身后的衣柜上:“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
星河不语,垂下眼,一个多月不见,她瘦得更厉害,下巴尖细得几欲刺破弘昼手上的皮肤。弘昼咬牙,不去看星河冻得发抖的双唇和赤裸在空气中的手臂。
“你答应过我什么?陪我一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去杀了齐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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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齐烈么?星河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心痛如刀绞。从她答应跟弘昼的那天起就知道,永永远远,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她与齐烈相拥对月的每一个夜了。人事已尽,奈何天命不允,齐烈,还有没有一个你陪我在命运里沉浮?
星河抬起眼,看着眼前须发皆张的弘昼。
“信,但若这是我和他的命,我认了。”
弘昼的眼睛眯起来,手上加大了劲道:“什么叫做你和他的命?这辈子你还想和那个齐烈再扯上什么关系?耿星河,我告诉你,你是我爱新觉罗弘昼看上的人,你想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不识好歹?你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你的生死!”
“我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星河咯咯笑起来,震落了眼中蓄积已久的泪:“可你别忘了我是谁,五阿哥!我是耿星河!那么多的生意我都管顾得过来,又怎么会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又怎么会让你的一句话决定我的生死?”
弘昼眉棱骨上一跳,星河不等他开口,看着他的眼睛媚笑道:“你瞧我天生就是个见风使舵的生意人,你是个皇子又怎样?天下自有比你更有权更有势的人。”
弘昼浓眉皱起,眼睛直勾勾看着星河唇边的笑,扯动嘴角,说不出一个字来。
星河眼中笑意不减,鲜嫩的唇似玫瑰花瓣,说出的话却象玫瑰花茎上的尖刺。
“原本不知道,我还是有这个魅力的。五阿哥,如今站在怡亲王爷的府第里,你以为我还会怕你的威胁吗?”
“怕我?威胁?”弘昼浓眉深皱:“你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何时威胁过你?”
星河象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站不住脚。
“这就是你的皇子作派吗?敢作而不敢当?你已经夺了我的身子,何必又来腥腥作态?”
“我……”弘昼一言既出,方才明白她的话,他满脸通红,逼近星河的脸,怒斥:“你以为齐烈的事是我动了什么手脚?”
“难道不是吗?”这是郁结在星河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命令自己正视弘昼,看着他的眼中慢慢浮现出惊愕受伤的神色。
弘昼冷冷一笑,手上一松,向后撤了一步:“耿星河,你太高看自己了。就凭你,还不值得爷费那么大功夫。”
“星河惶恐!”
弘昼抿紧了薄唇,立定脚跟,垂在体侧的右手紧紧捏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耿星河,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也罢,既然我费尽了心机,你想逃也没那么容易。欠我的,终要还清!”
说着,弘昼抱起星河摔在床上,三两下扯尽她全身的衣服。
一张鸾床上,交缠着两个离心人。
星河始终紧闭着双眼,任狂厉的弘昼暴风雪一样卷起她,又狠狠抛落在尘埃。
弘昼推开门,不顾身上的呼喝声低头向外疾行,拐进一条无人的长廊,闭起眼狂奔。夹着雪花的风是欧冶子铸的湛庐、纯钩、胜邪,一剑一剑吹割着他,她的一笑一泪是格尔木茶卡池产出的比雪还白的盐,密密麻麻洒在他满身满心每一寸伤口上。
星河,我不信你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星河,我更不信最后你就这样抛开了一切。
该死的星河,该死的我为什么不能象你那样绝情?
这思念要怎么戒?
扑抱住长廊尽头的廊柱,弘昼才停下冲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火辣辣地痛,他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早已冻成了冰。
~~~~~~~~
弘历在弘昼看到星河的那一刻,无声地退出了房门,躲回了前院一间无人的暖阁。当急得满脸是泪的仆妇找着他,带着赶回后院星河卧房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弘昼风一样掠过的身影。弘历喊了两声,也不见他停下,便阻住欲跟着一同进屋的仆妇,跨进屋去回身关上门。
星河身上只搭着丝被一角侧趴在床上动也不动,一整个雪背都露着。弘历的眼立时红了,他跑过去,用被子胡乱将星河裹起,把那个冰冷的身子抱在怀里。
他的动作似是触到了她的什么痛处,星河闷哼一声微睁开眼,看见弘历的时候,才开始流泪。她伸出一条胳臂,没有一丁点温度的手抚上了弘历的脸。
是弟弟呀!
一个是想认又不敢认的弟弟,一个是想爱又不能爱的弟弟。一个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爱护的弟弟,一个是不得不狠下心去伤害的弟弟。一个是相见争如不见的弟弟,一个是身欲走情还系的弟弟。
如斯境地,叫姐姐情何以堪。
“弘历……”
星河唤着这个亲切名字,泪珠儿碎玉般落下脸庞。想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终于有了骨血致亲,却又落得这样结果这样局面。
“弘历,弘历……”
弘历剑眉微抬,随即把她抱得更紧,在怀里轻轻摇撼。
“我……能叫你名字么……”她的声音轻颤。
弘历点头,又点头。
星河慰然一笑。
“弘历……弘历……,多好听的名字……”
弘历的脸已经扭曲,他怒得声音都无法自持:“他怎么能,这样待你!”
这个不是弘昼提起时嘴角都掩不住轻笑的人吗?
这个不是弘昼宁可挨着痛打也要保护的人吗?
这个不是弘昼夜夜酒醉时狂歌当哭呼唤的人吗?
他又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这样最残酷最彻底的伤害?
如果,只是如果,她属于我,我会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曾经那个飘着碧纱的窗边,她淡淡一眼扫过,柔柔眼光便抱了我满怀,至今还让我沉溺。
可是,只能是如果。
弘昼,怎么能在得到她之后,却一点儿也不怜惜?你知道你有多幸运?你知道你多可恶?
弘历重重一掌击在床铺上,切齿愤声:“我这就去找他,不能让他白白欺负了你。星河,你放心!就算我管不了他,也自会找人替你作主。”
“不要!”星河攥住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脸上,满眼的泪倾在他手心:“不要,弘历。千万不要去找他!只当是我求求你,不要再让我见到他,更不能让怡亲王知道,千万!千万!”
“可是……”
“没有可是!”星河睫上悬着一滴未坠的泪,在烛光下折出百道光,每一道都看进弘历的心,每一道都是加在他身上的符咒。
“若真心为我好,就想法子帮我回苏州去,更要想个法子瞒住怡亲王爷。弘历,我痴长你两岁,就算唤你一声弟弟也不为过。这次就当是姐姐求你,好么?”
弘历还能说什么?他咬着牙答应了。

弘昼在雪地里吹了一晚上的风,病倒了。
星河一大早就冒雪回了京城怡亲王府,一进二门,直奔书房门外跪着,允祥散朝回府时,星河的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允祥扶起摇摇欲坠的星河,她只有一句话:“我要回苏州。”
第二天,星河不顾体虚头热,执意上了马车,南下而去。
弘昼辗转病榻七八天,病好后赶着跟下到江南督办生员选拔的弘历找到苏州城耿府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耿家一夜间变卖了所有的产业,消失得无影无踪。
弘昼劈开耿府的大门,在这个残留着她所有气息的地方流连、回忆、暗自伤神。
精致的闺房中,铺着雪白褥单的床铺正中间,叠着一件穿过的女式旧衣。
弘昼一眼认出,这是他买给星河,亲眼看她穿过的一件衣服。
她,弃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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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年时间,落在眼中的尘沙般,揉一揉、擦一擦,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雍正七年五月间,张熙策岳钟琪谋反事发,张熙及其师曾静俱被解押至京,讯间曾静供出,之所以陷溺狂悖,全是因其读了吕留良著的书。于是,朝廷明诏斥责吕留良,并令中外臣工议其罪。
这件事着在了弘历的身上,他星夜兼程赶到江南彻查此事。
其实有什么好查的,人已经死了四十年,再议出天大的罪来,受苦的只怕也是吕留良的后世子孙而已。弘历心里对皇阿玛的作法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不敢宣诸于口,可是死命跟着他一同来到江南的弘昼酒醉后往往露出不该露的口风。
是时候要对这个愣头青敲敲警钟了。两年来弘昼处事越发放浪,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更要做。新任的苏州知府在他的面前已经明示暗示过好几次,要他去劝劝五皇子别再这么搅缠下去。
苏州丝织大户杜家两年前盘下了耿府大宅,但在弘昼的无理阻止下,至今还未跨得进耿府大门一步,好好一幢美仑美焕的宅子,非但住不得,连看都不让看一眼,五贝子府几个蛮横的包衣奴才常年守住耿府的大门,说是这桩交易有匿,不等事情查清不能随意交割宅地。什么匿?送上门去的房契地契被这位大爷三两下撕扯烂,交易权状更是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居中做保的人慑于弘昼的威力,哪有胆子出来做证,杜府花了银子只买了一肚子的怨气。
弘历放下手中搜集到的吕留良数不胜数的件件罪证,轻叹一声走出书房,揉了揉痛涩的太阳穴。
江南每到这个黄梅季节,总是潮潮闷闷,走到哪哪都象困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就连吹在身上的风,也象是被人刚从口中呵出,滑腻地粘在身上,拂不开推不掉。
~~~~~~~~``
一边有随从端来了杯菊花茶,弘历随手指了指,让他放进书房桌上。
“五贝子在哪?”
“回四爷的话,五爷在耿府。”
弘历皱皱眉,想说点什么,还是抿紧了唇。这个五弟,临出京时信誓旦旦,此行一定会竭尽全力襄助四哥,可一进了苏州城,他老兄便三魂失了两魂,七魄折了六魄,甭说襄助,轻易想见他一面也得三请四邀。
想不到,这个一向风流自诩的五弟竟也用情如此。
“四爷,”随从期期艾艾地又回道:“五爷他……好象又醉了……”
“醉吧,还是醉了的好。”
弘历看看天,一只灰色小鸥正从花墙一角的天空飞过,闪电般掠入苍穹。
匆乱的脚步声响起,弘历与随从一起向院门处看去,苏州知府和利贞拎着官服的袍角,气喘吁吁地小跑进了院内,一见弘历,扑通一声跪倒,声音都有些颤抖。
“死罪,死罪,下官督管不力,还请四爷严办。”
“什么事,说清楚点。”前任的苏州知府进京候补的时候弘历也见过,是个清楚明白的人,可如今这一任,说起文章学问来,锦心绣口,办起差事来,简直是块榆木疙瘩,弘历很是有些看不上。
“回四爷,适才来报,有人劫了狱,吕毅中及其孙吕之韧脱逃。下官……下官……”
“惊惶什么,脱逃了就再去找。铁桶一样的苏州城,还怕他跑了不成?”弘历喝止他,快步向外走,和利贞赶紧爬起来跟上,边走边禀:“下官已经派了军马封锁城门,城中巡查的人也派谴了,与吕毅中吕之韧同狱的犯人也正在拷问。”
弘历点点头,轻叹一声:“这吕家的人别的不说,风骨还是有的,只怕拷问不出什么来。”和利贞不敢接话,唯唯诺诺地哈了哈腰。
弘历此行,寄居在先帝南巡时修建的行宫中,出得宫门,与和利贞先后上了马车,向知府衙门行去。
马车走远后,行宫对面远处的树丛中,闪出一个青灰色身影,向着马车注视良久,才复又隐去。
苏州城最好的一间客栈名叫福隆源,就在距观前街不远的地方。虽说是客栈,可是最有名的,却是它家独门秘酿的女儿红。弘昼自初次饮了这酒便爱上了,每日里都派小厮来拎个几角回去。
今天小厮拎着酒兴冲冲走下福隆源台阶的时候,正和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男子擦身而过。男子走进店堂,向着掌柜微一点头,径直走到内院,拐进一栋独栋的小楼。
三长两短轻敲了下,紧闭的大门才打开,男子左右回顾无人,侧身闪入,回身又关紧了门。
“回来了!情况怎么样?”开门的人有些着急地问。
青衫男子笑着摇摇头:“不妨事,和利贞正在城里大肆地查呢,城门也堵着,一时半会估计走不脱。咱们就安心在这里住上一段吧。”说着,他问:“师父的伤怎么样了?”
开门的人叹了口气:“药敷上了,可是……”
青衫男子不语,站起来向楼上走。精致的客房里,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闭眼仰面躺着,床边脚凳上跪着位七、八岁年纪的男孩。老人听见脚步声,抬起眼向门边看,见是青衫男子,笑着眨了眨眼:“回来了?齐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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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齐烈笑着走向床上的老人:“回来有一会儿了,听师兄说师父睡着呢,就没立刻上来。怎么样,躺一躺好多了吧,师父?”
他坐到床边,执起老人一只手静静号了一会脉,点点头:“脉象还有些悬,不过好多了,还是师父惯常保养得好,略一调养就恢复如初的。”
吕毅中也笑了,苍白脸颊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只是拖累你们师兄弟了,既救了我,想必这苏州城也呆不下去了。你们都是家大业大的,这一家老小将来怎么过活……”
“师父说哪里话,些许钱财而已。况且我和师兄也久离苏州了,这两年若不是师父的照拂,我们才不知道该怎么过活呢。”齐烈把吕毅中胸前的被子拉了拉,转身向仍跪在脚凳上的小男孩:“之韧,下去歇一会儿,这儿有师叔就行了。”男孩看了看爷爷,得到一个鼓励的微笑后,转身下了楼梯。
吕毅中直到小男孩走远了,才一阵憋不住的猛咳,气息平稳时,嘴角已经带出了血丝。齐烈难掩心痛地扶起师父,端起温热的茶水轻轻喂下。
“想我吕氏一族,避居乡野,从不过问政事,任恁地诚惶诚恐,还是避不开这一场泼天的大难。事已至此,我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一众亲朋,罪过罪过!”吕毅中抓住齐烈的手:“烈儿,咱们吕家子嗣众多,孙辈里只有这个之韧是我最为器重的,无论如何,”他用力摇撼齐烈的手:“无论如何也求你救他一命,为我吕氏留一条根!”
齐烈扑通一声跪下,当当当磕三个响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师父,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定当护之韧侄儿的周全,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人伤了他一丝一毫!”
吕毅中老泪纵横,不停地点头,说不出话来。
齐烈又喂吕毅中喝了一口水,扶他躺好:“师父,这几日风声紧,鞑子在城中严查,这客栈的主人与我有割头过命的交情,你尽可放宽心在这里休养几日,待形势缓和后我再想法子把你们送出城去。”
吕毅中点点头,闭上双目。齐烈待师父的呼吸声转得低缓,显是睡熟后,才轻轻挪到窗边,坐进椅上,撩开胸襟,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胸前一圈密实扎紧的白色纱布上已经渗出了血迹,齐烈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重又上了一层金创药,包扎完毕,脑门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谁能想到四皇子与五皇子一齐驾临苏州城,城中的防备比以前强了不止几成,饶是武功高强如齐烈,仍是受了重伤。
临别前,自己还曾对星河赌咒发誓,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去,这回可好,又要落她的埋怨了。
埋怨也好,能多听些她的声音。自两年憔悴的苏眉带着形容枯稿的星河找去浙江崇德的时候开始,她就变得越发沉静,对他也有些若即若离,偶尔推避不开他怀抱的时候,脸上也总有一丝压抑的牵强。在齐烈仓惶逃离苏州城之后,她究竟遭遇了什么?齐烈不敢问,更不敢想,只是一日更盛一日地关爱她。
只是,只是,她仿佛已经不是以前的星河,不是以前那个迷恋齐烈迷恋到只消他一吻便可让她忘却两年分离之苦的星河。她的唇变冷了,柔软甜蜜如昨,让他沉醉也如昨,可他的唇角尝到的,更多的却是苦涩。
小小的星河,即使念着她的名字,也会让齐烈有心疼的感觉,
星河,等着我,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等我报完师父的恩情,便回去娶你,穷我一生之力,也要让你幸福。
等着我。

弘昼是第二天早晨才回的行宫,隔了老远也能闻到他身上馥郁的女儿红香味。弘历站在园中一块太湖石的旁边,冷冷看着弘昼笑嘻嘻地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个大礼后依旧笑咪咪地拐进一边居住的院落。
倒真是一块好石呢。
弘历端详着这块精致的太湖石,瘦、漏、透、秀,玲珑珍奇不说,体形还颇巨大,真是一块难得的上品。只是埋没在了这宫花寂寞红的行宫里,等闲不能一晤天颜,辜负了美景良辰。
他展开折扇,边摇边数。
“一,二,三,……”
数到第八声,果然从弘昼住的院中响起一声怒吼:“谁动了爷的东西?爷活劈了他!”
接着是弘昼宿醉后明显沉重的脚步声,他面色红胀着冲到弘历面前,长指指着弘历的鼻子。
“是不是你?快拿出来,毁伤了一丁点儿,我跟你没完!”
弘历淡定一笑,伸脚踢踢面前的一只铁盆,下巴指了指。弘昼低首看去,铁盆里一团灰烬,鼻端还嗅到一股烟火气。他一惊之下,纵上前抓住弘历的领口便按到了一边的太湖石上。
“为什么?你怎么敢烧了我的东西?”
弘历看着弟弟火烧一样的眼睛,反手也掐住弘昼的脖子:“哪一样是你的东西?她人都走了,你还留着她的东西做什么?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鬼样?还有哪一点象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还有哪一点配得上你皇子的身份?告诉你,我就是烧了,不仅烧了她的东西,今生今世,你也甭想再跟她见上一面。你在这里一厢情愿,你知不知道,耿星河她宁可病死在路上,也不愿再见你一面,你还在这里留恋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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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弘昼急红了眼,狠狠一拳挥向弘历,弘历躲避不及,拳头从他额角掠过,擦起一片红痕后笔直捣在了凹凸的太湖石上,鲜血立即喷溅出来。跟着弘昼跑出来的随从一起上来搀扶,弘历抬脚将弘昼踢倒在地,合起扇子指着他:“废物,你以为你现在还是我的对手吗?所有的人都给我听好了,不准扶他,更不准叫太医,他既自轻自贱,就由他自生自灭!”
说罢,弘历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弘昼坐在地下,手上疼痛,脑中却清明了许多。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看着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尘埃里,砸起一个一个的小坑。顺着血流出的,除了痛还是痛。
他突然地仰天长啸。
“耿星河,别让我找着你,这一辈子,也别让我找着你

[ 本帖最后由 dafeitu 于 12-1 16: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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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4: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来越精彩了~~

大家不要忘了去jj给夜大打分~~

晚会继续贴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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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2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吕毅中的病情,在一夜间恶化。

    坚稳如磐石的齐烈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形势远比他预想的要险恶。四皇子看样子是铁了心,在苏州城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脱逃的吕毅中祖孙,每天都有好几拨人到客栈来巡查,想再推搪过去也是越来越难。虽说齐烈和师兄跟着师父学过医术,可在这个当口也不敢多往药店跑,跑一次更不敢买多,只靠着随身携带的丸药续命。

    卧病的吕老爷子也觉察出齐烈与师兄笑脸下隐藏的焦灼,不止一次劝说他们先带着吕之韧寻机离开苏州,他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就是被抓回去也无妨。争执权衡了几天,齐烈还是决定让师兄先带着吕之韧离开,他留下来照顾师父,再相机行事。

    吕之韧年纪虽小,性格却极倔强,打死也不肯离开爷爷,吕毅中又是骂又是劝,直到咳出血来,才说服了这个小小的男儿,磕了三个头之后,跟着师叔离开了福隆源。

    也是命中该有此一劫。齐烈送师兄和吕之韧走到客栈的大堂,正低声仔细嘱咐着,就看见大堂门口一阵闹腾,三五个家奴样的人拥着位玄衫公子走进客栈。齐烈虽看不惯这副恃强凌弱的架势,可还是低着头避到一边,由着这群人大呼小叫地走进雅座。

    偏在路过齐烈与吕之韧身边时,一声谗媚的呼唤飘入二人的耳中。

    “五贝子……”

    随即是说话人自觉失言的轻笑,和一众人等的嘻责。齐烈猛抬起头来,盯着人群中那个玄色的挺拔身影。这个,就是鞑子皇帝的五皇子吗?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齐烈面不改色依旧向门外走去,身边的吕之韧却突然发了疯一般挣脱了他的手,向五皇子冲过去。齐烈足不点地地追过去,还是迟了一步,看着吕之韧抽出靴掖子里的小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刺入五皇子的左臂,吕之韧的手腕也被五皇子握在了右手中。

    齐烈身形未站定,已经拔出了腰间的软剑,游龙惊蟒般向回过神来扑向吕之韧的人群扫去,师兄也拔出短刀赶了上来,两人合力,趁着乱又从五皇子的手中夺回了吕之韧。当下齐烈和师兄兵分两步施展轻功一阵狂奔,借着地形熟悉的便利,三转两转间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确认四下无人后,齐烈咬着唇,把夹在腋下的吕之韧往地上一扔,再也把持不住,扶着一边的灰墙缓缓坐了下来。他脸色煞白,胸前的伤口一阵阵地剧痛,连喘息都有些困难,想解开衣襟看看伤势,两只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齐烈闭上眼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取出一枚丸药塞入口中,嚼了几下强咽下肚。

    吕之韧情知闯了大祸,白着一张脸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所幸两人穿的都是深色的衣衫,看不清溅在衣襟上的血渍,可是齐烈藏青色长衫胸前黑团团几块水印还是让吕之韧看得直了眼,想哭却又怕得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呵呵,现在……知道怕了?刚……刚才怎么那么……大胆?”齐烈缓了几口气,戏谑地轻声笑了两句,这个孩子是真的吓坏了。

    “齐师叔……”吕之韧看见齐烈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才开始啜泣,挪过来扶起齐烈的手,哭着说:“齐师叔……我……,我不是故意要连累你,我……我……我昏了头了……”

    “没事,鞑子占我河山……,正是人人得……而诛之,师叔不怪你,之韧。”

    吕之韧重重摇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师……师叔,我……我闯了大祸了……”

    小孩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恐惧也是难免的,况且胸前的伤并不是刚才缠斗时落下的。齐烈笑了两声,正要继续出言安慰,吕之韧却又探手到靴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上,颤颤巍巍递到齐烈的面前。

    “师叔,我……我把你送……送给我的小匕首留在鞑子的臂上了,你……你……”

    齐烈看着鲨鱼皮的匕首鞘,面色微变。这是当日老爷分送给他与星河的一对鸳鸯匕首,雌的那柄刃身上刻着“星河”二字,雄的那柄刃身上刻着“齐烈”二字。齐烈当日死磨活缠,才说服星河与他交换了匕首。那柄“星河”一直留在他身边,这次临送吕之韧出门前才交给他,为的是在路上防身,可是这孩子却……

    星河当日在苏州城里小有名气,知道她的人不在少数,但愿这柄匕首不要给她惹来什么灾祸。

    反正她已经远远离开了苏州城,如今更要担心的不是她,而是孤身留在客栈小楼上的师父吕毅中。

    ~~~~~~

    吕毅中在齐烈与师兄逃离客栈后不久便被搜到,从病床上揪下来押回了大牢。福隆源也被查封,齐烈在当天晚上隔着长街远远看到的,就是原本四时大开的红门上贴着的两道封条。

    齐烈和师兄情知师父此一去,再无生还的道理。师兄弟两个遥对着大牢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痛痛洒了一番热泪后,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吕之韧离开了苏州城。

    齐烈归心似箭,失落的那柄匕首让他的心始终悬着,三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浙江崇德,接了望眼欲穿的星河、苏眉和柳嬷嬷,连夜赶往柳家在皖南的老家。

    也亏他们的动作快,就在一行人离开的第二天,弘昼亲自带着追兵也杀到了崇德,这回找到的,又是一室茫茫。

    不用拷问任何人,只往这间屋子里一站,弘昼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虽然没有一件器物上留着明显的她的痕迹,可每一个梦里萦绕在鼻端的她的清香,还在这间雅洁可喜的小屋里荡漾。弘昼紧攥着拳头,站在小屋正中,左臂上的伤口突然间痛得厉害。

    是你吗,星河?恨我至此,不惜与我刀兵相向?既如此,为什么不让来人刺得准些,一刀正中我的心不是更好?省得它每次跳动,便是每次痛楚。

    跟着来的是个千总,从来没跟这么尊贵的人在一起过,整天紧张地连手脚都放得不是地方。弘昼不愿看有陌生男人闯进星河的屋子,挥挥手让如释重负的千总退到了屋外。掩起门,弘昼坐在了屋角的床边,大手轻轻抚上了床头的绣花枕头。

    她还是睡不惯硬枕,每每要把枕头填得喧软。弘昼拈起枕上一根落发,轻轻缠在了指尖上,顺滑的触感,那么熟悉。

    星河,我已经找到你的一根头发,你还想逃多远?还想逃多久?

    弘昼在星河屋内独坐的这一整夜,星河也没有入睡,她靠在船舷上,看着夜空中皎皎银河,和一轮冥月。

    初得知弘昼受了伤的消息,她惊得差点呼出声来,他的身手虽比不上齐烈这样的高手,可也算是不错的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伤了?刀剑无眼,他还有没有受别的伤?

    星河突然轻轻笑了。

    耿星河,这就是你两年勉力自制的结果吗?那些对自己发过的誓,湿透了多少枕头的热泪,还有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通通都敌不过刺进他身体的一柄匕首,刺伤了他,也血淋淋地割开了自己的心。

    天下之大,有很多地方可去。可是心里,没有一丝地方不被他占据,她想找个立锥之地也不可能。她多少次想用齐烈的怀抱和齐烈的亲吻来说服自己,可每次在她眼前闪动的那双带笑的眼睛都是他的。

    苏眉的孩子又醒了,低声地哭着,苏眉抱起他,一边轻拍一边唱着催眠曲,歌声在寂静的水面上传出去很远。

    他,应该也有孩子了吧。说起来,他自己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顽劣少年,不知道会是个怎样的父亲。

    喔对了,他们是叫阿玛的。

    而他与她,有着同一个阿玛。

    多么陌生的称呼,又是多么遥远的称呼。

    一切的不该不该,一切的不愿不愿,回过头时,为什么不是梦?

    ~~~~~~~~

    吕毅中在数月后被斩首,一同赴死的还有刻书人车鼎丰、与吕留良交往的孙可用及收藏其书的周静祤等众人。吕留良及其子吕保中锉尸枭首示众,孙辈俱发往宁古塔为奴。吕留良私淑弟子黄补庵的妻妾子女给功臣为奴,父母兄弟流徙两千里。还有一干人等被革了教谕举人监生秀才。

    反倒是引发这一场腥风血雨的曾静和张熙被免罪开释,未免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齐烈和吕之韧都伤心不已,尤其是吕之韧,小小的年纪就遭此大难,身家破败,让星河很是痛惜,益加关爱他。

    星河、齐烈和苏眉夫妇都是忙惯了的人,就算是在崇德的乡里,也帮衬着吕家的学塾和医馆,乍然来到陶然忘机的皖南安闲小镇,镇日里无事可干,闲得实在发慌。苏眉夫妇有幼儿相伴,还算是不太空虚。星河和齐烈两人穿极无聊之下,也是为了开解吕之韧的心怀,开始迷上了四处游历,常常是三人相偕玩遍了附近的所有有名的山岳。

    眼看着还有二十天就是春节了,三人还玩在外面,舍不得回去,苏眉急得每日等在门口,又是盼又是骂。

    其实并不是不想回,而是一场大雪,三个人被困在潜山县的天柱山三祖寺。

    天柱山风光秀丽,让人流连忘返,三祖寺更是佛教盛地,香火极旺,就算在这样大雪封山的时节,星河徜徉在净洁的院中,还不时能看到虔诚的进香者在佛前叩拜。

    三祖寺的住持方丈智海大师与吕毅中交情匪浅,故而齐烈带着星河找上门来,只为横遭祸事的师父求一场法事,可惜智海大师在闭关中,不得见客。雪已经止了,敬资和信件也已经交给了服侍大师的小沙弥,再住个两天,就可以启程回家了。

    齐烈一大早就带着之韧跑去寺庙后院跟着晨起的护院武僧一起练武,星河无事可干,又不便总在和尚堆里停留,便干脆拎了一只铜壶到寺外的卓锡泉去打一点新鲜泉水回来泡云雾茶。

    相传三祖寺的开山法师宝志禅师用锡仗柱地,掘出了卓锡泉与锡杖井,泉水清冽甘甜,煮开了泡当地特产的云雾茶,别有一番风味。星河本就是个爱茶的人,在三祖寺驻留的这些日子里,每日一泡成了例行公事。

    拎着颇重的铜壶一步三滑地到了泉边,没有遇见一个人,山川里独有的云幛还没有散去,夹杂着泉水上的雾烟,缭缭蒸腾,不大的泉眼边,如同梦境。星河站定在一块干的石头上,沉迷地看着眼前美景,心中纷纷杂杂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烟雾里,一个杏黄色的身影缓缓行来,走到泉边蹲身下去,用手鞠了一抔泉水送入口中。

    是个没见过的和尚。

    现在是早课时分,这和尚肯定是溜号出来的。星河看了看他,抿唇笑了。她分明没有笑出声音,可和尚却抬起眼看了看星河,面上一凛,掌中剩下的半抔水忘了喝,全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星河觉得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忙从石上下来,转身欲走,身后的和尚却出声叫住了她。

    “女檀越,请留步。”

    听声音不象个邪行恶往之人,星河略一愣神,站定回头:“大师有何赐教?”

    和尚慢慢走到星河面前,星河这才看清他。听起来那么年轻的声音,竟是属于这个一把银须的老和尚。一看到他火红的袈裟,星河便明白眼前人是谁了。

    他分明是闭关不出的住持大师智海大师。

    “大师安好。”星河福了一福。

    智海大师忙用手虚抬起,向着星河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多谢女檀越。”

    ~~~~~

    他抬起雪白寿眉下睿智的双眼又仔细看了看星河,光洁得不象话的脸上慢慢浮现一抺蓝莲花般的微笑。

    “僻荒小刹,敢劳贵仪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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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2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怎么不愿,也没办法动摇吕之韧的决心。就这样,星河泪别了这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跟着齐烈赶回了小镇。一见到倚门守候的苏眉,不等她开口骂,星河上前揽着苏眉的脖子,先哭了个痛快,搅得原本一肚子火的苏大姑娘丈二和尚没摸着头脑,把冲天的怨气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

    相较于这个皖南小镇,京城皇宫里喧哗有余,热闹不足。怡亲王近来身子抱恙,弘历身上的担子更重,偏生皇上还刻意历练他似地,一件一件地给他加差使。大年节下,他每日里在皇宫、府邸与衙门之间奔波,累得连坐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好容易盼到皇上封了印,政务暂且可以抛到一边,消消停停地准备除夕宴。

    皇上与怡亲王情分重,知道十三弟身子不爽利,也没有心情大操大办,只吩咐置办了清爽的几桌自家父子们聚一聚也就算了。

    自弘历有记忆始,皇阿玛就是茹素的,影影绰绰听说过是为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女人。弘历坐在书房里,端着茶杯笑抿了一口,不知是哪里的以讹传讹,皇阿玛那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真是可笑!

    正想着,下人来通报,福晋富察氏求见。弘历站起来,亲自迎进了笑吟吟的富察氏。

    夫妻坐定,富察氏看了看弘历手中的一张折子,扑哧一声笑了:“爷在想什么,折子竟看成那样了!”弘历低头一看,也乐了,手中的年礼折子拿倒了。

    他摇着头把折子抛在桌上,用戴着扳指的手轻轻敲了敲:“一年一年的那么多节、那么多礼,光置办这些就费了老鼻子的劲。索性折成银子,过年两千两,中秋一千五,端午一千两,次第排下去,岂不省事。”

    富察氏一向爱笑,听了又用帕子掩住嘴格格笑出声来:“爷说得好不爽利,只是银子太生冷,哪有精心备出来的礼人情味重呢?爷,我这回来见你,也是讨一个礼的主意呢。”

    “你说。”

    “五弟的侍妾上个月刚给他添了个小格格,满月酒就摆在正月里。本来是侍妾所出,又是个格格,不该怎么大费周章,只不过我想着爷与五弟的交情匪浅,这又是五弟府里头个孩子,礼轻了恐爷面上过不去。这才过来跟爷商量商量,照着什么例备这份礼。”

    “我上午才见过弘昼,怎么没听他说满月酒的事?”弘历问。

    富察氏叹口气,抽出掖里的帕子轻轻在腮上按了按:“原也是件麻烦事,乌札库氏爷也见过的,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为了这个孩子兴兴头头地准备摆酒,可是五弟硬是给人家泼冷水,说什么少费些白功夫,有这个力气不如进宫到娘娘面前尽尽孝。爷,你说,乌札库氏听了这话还不伤心?我上午去劝了好半天才劝住的,现在正要央求爷,去跟五弟说说,别辜负了乌札库氏的一片心。”

    弘历心中暗叹,这事,哪里是他一句两句能劝得回头的?他自认也没这个本事,可口上只能虚应着,寒暄几句,打发走了意犹未尽的富察氏后,唤来了贴身小厮宝柱套车往五贝子府里走一趟。

    进了贝子府,得知弘昼正在后院里练剑,便笑着跟管家一起走到后院竹林边。

    三面环绕着竹林的一片轩敞地上,厚厚的白雪未扫,铺得松软。雪面上,弘昼精赤着上身,手中挥一把青冥宝剑,舞得风生水起。一套剑势下来,弘历拍着手扬声叫了一声好,弘昼这才看见他,接过小厮递来的毛巾抺了抺额,笑着走过来。

    “这个时候四哥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准来了?你小子发什么疯,这大雪的天儿,穿成这样练剑?生怕冻不死你是怎么的?”弘历握起拳头,往弘昼的肩胛上狠狠捣了一下。

    弘昼作势欲倒,踉跄两步耍了个花式金鸡独立,惹得身边人一起笑。

    ~~~~~~~

    “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上我这里闲逛?”胡乱穿了件上衣,弘昼微向弘历行了个礼。

    “亏你说得出口,知道我忙成这样也不说主动点儿去看看我,非得我大驾亲临你的尊府。”弘历袖着手站在阶上看小厮把外衣套在了弘昼身上。

    “嘿嘿!”弘昼推开小厮,边走边扣扣子:“就是知道四哥忙,才不好意思总去打扰。得,我前儿刚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怎么样?晚上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弘历没好气地瞅他一眼:“就是忘不了酒,大年下的,有的是酒你喝,今晚就素净一宿,省得喝出毛病来。”

    哥俩个边说边向书房走,刚拐过弯来,迎面碰上了带着两个丫头站在廊下看着下人折梅枝的乌札库氏。

    如果不是有一个星河珠玉在前,想来弘昼跟乌札库氏应该能过得好吧?弘历想着,心里有些酸涩。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毋庸置疑是美丽的,相较于其他的满洲贵妇来,身上也多了一些沉静,少了一些娇湟,用温润如水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其实更适合弘昼的,反而是乌札库氏这样的女人,耿星河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碰上蛮野天真的弘昼,注定了两个人都要吃苦。

    可是,这就是命吧!

    “给四哥请安。”乌札库蹲了个标准的万福,弘历注意到她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神里有些回避的意思,便笑着虚抬手道:“弟妹请起。弟妹好兴致,折了这枝梅花,是要插瓶?”

    “是。万岁爷前些天赐了五爷一只进贡的大耸肩瓶,正好折了一枝梅去插,放在五爷的书房里……”她的话还没说完,弘昼已经不耐地上来拉弘历的手:“天儿冷,就喝一盅搪搪风也是好的。”

    乌札库氏适时地闭上了嘴,除了左边的眉毛轻轻挑了一挑,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带着含蓄的微笑向后轻退一步。弘历面上有些过不去,把弘昼的手推到一边,继续对乌札库氏说:“听说正月里要给小格格摆满月酒,定在哪一天?这回可得要给五弟备一份大礼!”

    乌札库氏未张口,弘昼便是一挥手:“摆什么酒?没的闹腾。谁说要摆酒了?”

    弘历一巴掌拍在弘昼的肩上,嗔怒地瞪他一眼,转过脸来又对着乌札库氏轻笑:“别听他胡唚,酒喝多了的人脑筋都不正常。听我的,酒一定要摆,而且要热热闹闹地大摆,他若不肯出银子,跟我说,别的不说,这点儿小钱我还是拿得出的。哈哈哈!”

    弘历一个人打着哈哈,其余的二人都青红着脸不发一语,弘历又略说了两句,拉着弘昼疾步走进了书房,进了门就把他一推。

    “你小子脑子真是被酒浸坏了,有这么对福晋说话的吗?”

    “什么福晋?硬塞给我的,又不是我要的,我理她什么人呢,没拿大耳括子招呼她算对得起她了。”弘昼一脸忿愤地端起桌上茶一口灌下。

    “你!”弘历看着这个二愣子,不知说什么好了,瞪了好半天,悠悠叹一口气:“别这么说,摊上你这么个主儿,人家也不容易。若不想见避让着些就是了,别在下人面前这么给她没脸,让她怎么自处?”

    “我只管我自己,别的人我一概不论。”弘昼有些赌气地扭过身子面对圆桌,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又说浑话。”弘历摇着头坐在椅上:“你以为人家想嫁给你?再说,她也没碍着你什么,你何必……”

    弘昼猛然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拍,瓷茶盅应声而碎,茶叶水汁溅了一地。

    “老五!”弘历突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这又是发的什么浑?撵我走不成?”

    弘昼的气势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很快倾泄了,他双手撑在桌上,身形萎顿。

    “怎么没碍着我?四哥,你怎么知道她没碍着我什么?我……我……”他说着扭过身来,抓住左肩的衣服用力一扯,几层布帛“嘶啦”一声齐肩断裂,露出了他左大臂上一道殷红的刀口。弘历并不知道弘昼受过伤,看见这狰狞的疤痕也有些吃惊。

    “知道这是谁刺的吗,四哥?这是星河刺的,她恨我至此,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想不通,真的,四哥,我一点都想不通。我这辈子从没对那样喜欢过一个女人,更没有对哪个女人那么好过,她几次三番地逃,我不怪她,本来是我欺负她在前。可这次到底为的什么,让她要用刀兵来对我?从受伤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努力地想,从苏州城想到了崇德,从崇德想到了金陵,从金陵想到了京城,一路上都在想。终于在踏足这间府第的时候想通了,星河她一定是在怪我,怪我给了她那么多承诺之后又另娶他人。四哥,你叫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告诉星河这并不是我真心所愿,我要怎么才能再把星河找回来?我没办法,我只有恨,皇阿玛我不敢恨,额娘我不忍恨,只有去恨乌札库氏,恨在这个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让星河这样残忍地待我!”

    弘历咬着牙,不让自己绷起来的怒意松懈:“你只说星河待你残忍,你这样待福晋难道就不残忍?亏得她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否则还不被你这个霸王逼出个好歹来?”

    “我?呵呵呵……”弘昼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得苦涩:“我若真的能把她逼出个好歹来就好了。四哥,我早想过了,若真逼死了乌札库氏,我下辈子为她当牛作马也要恕罪,可这辈子,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任何人阻了我去爱星河!”

    ~~~~~~`

    弘昼眼中骁勇的光芒让弘历瞠目,他嚅嗫了几下嘴唇,终于没再说什么,走到弟弟身边,把扯脱了一半的袖子拉了回去,在弟弟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到了二月间,怡亲王的身子突然有了起色,皇上和满朝文武俱都松了一口气。可怡亲王不说在府里静养,却提出要到江南走一趟,也不说为什么,只是任谁怎么劝都不听,无奈之下皇上只得允了,派了太医院几名太医好生侍候着,不得有差池。

    毕竟是久病初愈,路上走得极慢,每天只赶半天的路,溜溜地走了二十多天才赶到杭州城。随行的侍从得了王爷的命令,打听到西湖边确实有个珠砂巷,珠砂巷里也确实有间送云居,只是这送云居并不是耿姓的产业,据说房主姓张。

    允祥不顾病躯,三月十八那天一大早就轻车简从赶到了送云居的门口。

    离了很远,他就下了车,亲身走进了珠砂巷。

    常见的青砖碧瓦,小小的门楼隐在江南常见的带着朦胧雾气的小巷内,脚下青石板路蜿蜒伸展,往往在你以为路已经到尽头的时候又折出了柳暗花明。

    门楼上一块柏木匾,匾上烙着三个清瘦的字“送云居”。

    允祥就站在门楼下,静静地看着这三个字,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那紧紧掩着的两扇黑门内,仿佛有什么强烈吸引着他,又仿佛有什么让他深深地惧怕。

    那个拼了命跟十哥哥厮打的女孩,那个能空手在水中捉住游鱼的女孩,那个在石上对月曼舞的女孩,那个坐在菱花镜前让他为她簪发的女孩,那个磁州雪夜里他深拥住的女孩,那个他在花柳深处吻过的女孩,那个陪他一起跪在乾清宫门前的女孩,那个在霰华亭里对他说“怎么是你”的女孩,那个任他紧握住双手却还是挣脱的女孩,那个御帐中惊怖望着他的女孩……

    曼萦,你的一生这样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忆便失去了你。

    曼萦,你的一生又是这样长,长得我走完了所有生命也不过刚刚开始思念你。

    命运待你何其太苛,昨日还是娇美红颜,转眼就翻成了门后的一抔尘土?只是如你这般撒手便走,寸丝不挂如鱼脱渊,遗下百转千折的情丝,叫我怎么斩?想来那一盘蚁旋磨,也不知能不能与你同归。

    欠了这许多情债,曼萦,来生你怎么还?

    这一世曲终人散,也罢,也罢……


    允祥轻轻叹一声,转身向巷外走去。随从们俱都一愣,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只为了看这座小小门楼?可王爷面上的清冷让所有人不敢问出一个字来。

    没走两步,黑色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传出几声稚嫩的音声和一个娇美的笑声。

    “好格好格,叫阿大糖粥里多放些藕给东东吃,好伐?”

    说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个两三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出门外,一见到允祥等人,惊得站定脚,微张着嘴,面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允祥乍然见到星河,也是一惊,转念一想,今天是她母亲的祭辰,她原也应该出现在这里。只是,在这地方看见这样相似的脸庞,让他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

    还是星河先回复神智,笑着走下台阶,对允祥福了一福:“王爷吉祥。王爷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允祥点点头,看了一眼星河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星河明显还是未嫁女孩的装束,轻笑道:“早就想来,一直政事缠身,眼见着自个儿一天比一天病得厉害,再不来恐怕这辈子也来不了了。你也是来祭拜母亲?”

    星河看见允祥明显黄瘦的脸,又听他这样说,心里微酸:“王爷,别这么说,既来了,就请进去喝一杯茶歇歇脚吧。”

    允祥抬头向黑门内望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

    曼萦,这一生,有你相陪扶走过一程,我还叹什么有情无缘呢?


    “不了。你母亲若是看见先来看她的是我而不是你的父亲,她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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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24:51 | 显示全部楼层
雍正八年五月,怡亲王允祥病逝。

    朝中无疑是倒了一根擎天柱,所有的丧仪全部由弘历来负责,以前所未有的标准轰轰烈烈大办了一场,皇上仍是嫌轻慢了兢兢业业一生的十三弟,将在怡亲王丧仪上迟到早散、面无戚容的诚亲王允祉交宗人府议处,直弄到削了诚亲王的王爵并监禁在景山永安亭。

    弘历一向敬爱这位十三叔,于他的葬礼也十分上心,忙了一圈下来,一行以悲、一行以累,人瘦得脱了形。

    好容易,他才安安生生地坐在了书房里,泡上一杯清茶,远远谴开下人,细细地想了想十三叔临终前对他的嘱托。

    最后一次单独见十三叔,是在他临终前两天,半夜时分,怡亲王府里来快马特特请了他去,说是王爷急着见他。弘历来不及换衣服,只在睡衣外面罩了件长衫就赶了过去,怡亲王正阖目靠在枕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欣喜地睁开眼睛。

    “十三叔!”弘历跪到允祥的床边,握住他伸出的双手,“太医不是嘱咐过,不可思虑过甚,有什么事不拘叫个什么人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皇阿玛也说了,让您把政事撂开手,好好养病要紧呢!”

    允祥点点头,示意弘历坐在床边:“我的身子我知道,左不过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所以急着叫你过来,有些话要吩咐你。”

    他说完一句,已经累得喘了好半天的气才顺过劲儿来,弘历忙道:“十三叔说的什么话?眼瞅着这就要好了,还说这样丧气话,赶明儿告诉皇阿玛,要笑话十三叔全无了英雄气慨呢。”

    允祥拉着弘历的手笑笑,道:“我活了这么久,吃过苦也享过福,尽够了,只是心中有一件事挂怀。其实这件事,也不该说给你,只是我若不在了,除你之外也真找不着人来托付,只有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替我照顾一个人。”

    不知怎么的,弘历一下子就想到了两年多以前在十三叔西郊庄子上看到的耿星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弘历不曾深想,如今突然听见十三叔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不禁狐疑起来。

    允祥并没有注意到弘历脸上的表情,他幽幽轻叹一声,沉寂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应该怎么开口诉说:“弘历,知道吗,其实……其实你还有一个姐姐的。”

    弘历象触到了烧红了的烙铁般腾地站了起来,厉色瞪着允祥:“什么……姐姐?”

    允祥微微点头:“你这个姐姐命苦,自小流落在宫外,母亲又是早逝,吃过不少苦头。皇上到现在……也……也还不知道有了这么个女儿……”

    弘历的心象捶鼓一般跳动,姐姐?姐姐?

    姐姐!姐姐!

    谁?谁是我的姐姐?若真是她,那岂不是……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她!

    “十三叔,我这个姐姐……现在何处?”弘历掐着大腿,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允祥并没有听出弘历声音的异样,他难掩痛苦神色地闭起了眼:“三月间,我在杭州见过她一面,听说如今住在皖南歙县一个小村镇里,生活还算富足。”

    “我,我,我……她,她又叫什么名字?”

    “她也是两三年前才知道自己是满人,之前一直用的是汉人的名字,叫做耿星河。”

    ~~~~~```

    弘历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样一步一步捱回了府,更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盘旋在自己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到底是什么,甚至到此刻,喝着杯中的清茶,也还没有想透发生在弘昼与星河身上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阿玛怎么会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怎么会是星河?星河怎么又偏偏遇上了弘昼?弘昼怎么就爱上了她?

    命运这只未知的手,在做怎样的牵引?系在弘昼与星河身上的枷,又要把他们锁到何方?

    若说得清道得明,就不是缘了。

    可是,每次再遇上弘昼,弘历总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要如何对这个一向亲厚的弟弟开口说出这残酷的一切呢?有意不说,难道又看着他继续沉沦?果然说了,保不齐他又捅出什么漏子来。

    十三叔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皇阿玛知道星河的事,一定,一定!就让星河在民间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安安生生?既然是爱新觉罗的后代,真想一辈子安安生生,只怕也不能够吧。十三叔,想必此刻你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告诉侄儿,要怎样才能解开这个结?怎样才能给弘昼和星河安排下一个未来?

    无数的问号在弘历脑中打转,他越想越不敢想,索性放下杯子到园子里去转转。一出书房门就有随从跟上,弘历挥挥手止住他们,独自一个人向花径里踱去。

    六月里的荷花满池塘。府中一面不大的镜泊中满是一池央央的荷,弘历顺着塘边一排柳树边走边赏。有多久没这么自在过了,反正四下无人,弘历索性伸了伸胳臂展了展腰,舒心地做了几下深呼吸。

    正胡乱转着,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停在离了不远处,一声轻唤把弘历拉回了不想面对的现实。

    “四爷,五贝子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弘历叹了一声,道:“请他到书房吧。”

    弘昼好象有什么急事,弘历慢慢走近书房的时候,他已经在门口张望了,一见弘历的面,快走几步上来,扎了个礼便道:“四哥,弟弟有急事,只有找你帮忙了!”

    “有事才来,没事就不见你在我这儿冒过脸。”弘历哈哈一笑,走进书房,弘昼紧跟进来,腆着脸笑:“瞧您说的,四哥您不是忙嘛,兄弟我怎么好总来给您添乱?”

    弘历斜着眼瞪他:“快别,一口一个您您的,听了怪碜得慌。有事说事,少套近乎。”

    “我就知道四哥疼我,”弘昼也坐在了弘历的对面,略顿了一顿,说道:“四哥,兄弟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只是我有不得已的理由,求四哥帮我想个法子,让我即刻出京。”

    “这个时候,你出京做什么?”弘历皱起眉撇过脸,低低问道。

    弘昼低下头,面上有些红,语气里有羞惭,可更多的是坚定:“我……我的手下找着耿星河了,我要去把她带回来。”

    弘历展着眼看了他好久,突然地笑了:“你到这儿,是专程来排揎我的?笑话你四哥没这个本事是么?”

    “四哥,你怎么这样说,我……”

    “你什么?”弘历一声断喝,伸手在书桌上用力一拍,站起身来:“亏你有脸跟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十三叔尸骨未寒,皇阿玛也悲病卧床,偌大一摊子事堆在眼前,不说咬着牙理扶一下朝政,在这儿满脑子只有绮思杂念。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活在世上不是为了风花雪月,你有你的职责和使命,身为大清朝的皇子,肩上的担子远比你想象的重上许多,别把你的壮志豪情全消磨在了一个耿星河身上。”

    “弘昼!”弘历抓住弟弟的胸襟,把他拉到自己的面前,炯炯的双眼牢牢看着他:“别让四哥看不起你,更别让自己看不起你自己,打起精神来,少了一个耿星河,不会要了你的命,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四哥……”弘昼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满是泪意,大手握在弘历的肩上,不可抑制地轻颤。

    弘历用力拍拍五弟的肩膀,心里打定了主意,与其这样当断不断,不如来个釜底抽薪。

    任是真情,终究逃不过聚散离分,弘昼,别怪哥哥心狠。

    ~~~~~~~

    七月间,地安门外开始建贤良祠。

    交待完手上的事务,借着考察盐务的当口,弘历仅带了两个贴身的侍从,匆匆赶到皖南歙县。

    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星河,弘历寻上门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廊下看丫环逗弄一个路还走得不太稳的小男孩,脸上一丝宠溺的笑。

    皖南的民居极精巧,可又都是清冷阴暗的,星河脂粉不施,坐在廊下暗影里,雪似的皮肤白得几乎发着青色的光,兼之穿了一条素白裙子,一整个人就象是透过屋顶上的细缝偷偷照下来的一道光影,轻轻一步便要震碎。

    只是她脸上的笑,还是一如花似开未开时的寂寞,雪将融未融时的脆弱。

    看一眼,弘历就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只怕还不如现在的弘昼,只怕早就抛开了所有的牵绊,插翅飞到了她的身边。

    所以,再怎么不忍,再怎么不舍,再怎么不甘,他的这一趟,还是来对了,想好的那些话,也一定得说出来。

    所以,敬过第一巡茶之后,他努力挺直腰杆,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星河一点诧异的神色都没露出来,低着头坐在椅上,两只手里握着帕子,粗黑的发辫搭着左边肩,垂到了椅上。

    “怡亲王他……走得可安详?”不期然,星河问出这样一句。弘历点点头:“十三叔临别时,我一直守着他,极安详,无挂碍的。”

    “这就好。”星河似乎笑了一下。

    沉寂很久,她又问:“弘昼他……现在好吗?”

    弘历想笑,嘴角拧了一拧,还是放弃了对自己的逼迫,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现在很不好。不过,”他看着抬起头来的星河,她眼睛里的关切让他不敢更不愿承认自己心里竟然有了点嫉妒的感觉。

    “……不过,以后他会好的,只要过了这一段,他会很好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是吗?”这回,星河的确是笑了。

    弘历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样对你是太残忍,不过请你别怪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此下策。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心……姐姐……”

    一声姐姐惊得星河蓦地站起,手中的帕子跌落在了地下,弘历走过去拾起,轻轻放回了星河手中。

    “十三叔告诉我的。有些事他不知道,但我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这么残忍。姐姐,若换作你,会怎么做?”

    星河紧咬着下唇,本来就无血色的唇被咬得跟面色一样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瘦弱的身躯无风自动。

    她突然转身,快步走出屋外,不一会儿,抱着个小包袱转了回来,刚把包袱放在桌面上欲打开,院内就有人唤她。

    “星河,星河,我回来了!”极欣喜的男声,跟着声音走进客厅的,是个英俊魁梧的男人,满头满脸的汗,连胸襟上都带着土,泥封般的手上偏执了一朵刚采下的紫悬鸢。

    星河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红了眼眶,待到见了他手中的花,更是滴下泪来。这个呆子,只不过昨晚一句玩笑话,他真的连夜赶到附近的深山里去等这朵紫悬鸢。

    可是,齐烈,你让现在这样的一个我,怎么来回报你的爱?

    你看不懂的我的每个眼神,其实都写满了惭愧,明明是不能,却又不敢对你明说;明明是不该,却又管不住自己那颗早遗落在京城的心。

    眼前纵有万丈深壑,只要能解脱,我也会奋身跃下。

    星河擦去泪,解开包袱,展开一卷字轴,又从贴身衣内拉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屋内环顾一下,走到屋角,握起一块盆景中的太湖石。

    弘历已经看清那块放在桌上的玉佩正是打小儿他们兄弟便一人一块随身带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弘昼送给了星河。

    星河握着石头走回桌边,想也不想抬手便往玉佩上砸去,站在一边的两个人不及阻止,都伸着手向前跨了一步。星河抛开石头,玉佩质坚,也已经被砸成了两半。

    星河抬手执起一半,笑着转向弘历:“既是欲绝了他的念想,索性绝得彻底些,岂不更好?”说着,飞快把玉佩的断口在左腕上一划,一道血箭喷溅出来,正射在那幅字上,宣纸吸水,血渍很快就濡了进去,和原本的墨混在一起。

    “星河!”

    两人同时一声暴喝,齐齐飞身上前,一个扶住她身子,一个抢走她手中玉佩,远远抛了开去。

    “星河!你这是做什么?”

    “傻瓜!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

    齐烈早不知把花丢在了何处,一只手紧紧捏住星河的腕,可她用力太猛,伤口划得极深,即使齐烈按住了附近的筋脉,鲜红的血仍源源不断地透过他指缝流出来。苏眉夫妇和院内的丫头仆妇们听到动静不对也都赶了过来,一哭二闹,乱成一团。

    星河倒在齐烈的怀里,侥是在这种境况下仍是微笑地不歇,眼中的泪更是不止。她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拉了拉呆坐在她身边的弘历:“把字轴给他,只说……只说我已经死了,若要再见,只期来生吧。”

    弘历也滚落下泪来,攥起衣袖便去拭星河的泪。她的指尖和她的脸颊都是那么冰冷,可一滴一滴的泪都是滚热的,将将灼伤了弘历的心。

    星河又指了指地下那朵紫悬鸢,说了晕厥前的最后一句话。

    “拾给我,别踩坏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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