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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作者夜瑶(授权转载)强烈推荐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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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费了弘历的一番苦心,也白流了星河的一汪热血。

    视察完了盐务,赶回京城的弘历把弘昼邀到了东郊的庄子上。不若府邸里人多眼杂,这里清醒,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也是个适合悲伤的地方。

    没敢给弘昼喝酒,兄弟俩饭后相对一杯清茶,茶香缭缭中,弘历取出了那只包扎得紧紧的包袱。弘昼一见,眼睛就瞪圆了,劈手抢过,摩挲着青布包袱皮的双手都在颤抖。

    “四哥,你……哪里得来的?”

    弘历正待把想了好几天的话徐徐说来,只见屋外廊下卷进一个黑色的身影,须臾间,一柄雪亮的长剑便搭在了弘历的颈前,曾经在皖南见过的那个名叫齐烈的男子赤红着双眼,怒视弘历:“说,你把耿星河带到哪里去了?”

    弘历顾不上自己的安危,飞快地把视线转到了弘昼的身上。果然弘昼的脸变得象墙上涂的白灰一般刹白,看了看黑衣人,又看了看弘历,再看了看手中的青皮包袱,竟是问道:“星河,星河她在哪儿?”

    齐烈身形闪动,游走到弘历的身后扳住他的肩,右手执的长剑分毫不离弘历的脖颈。齐烈冷笑一声,怒道:“快说,你把星河怎么了?”

    先前故意谴走了屋内屋外的仆佣,只是为的说话方便,现在可倒好,就算扬起脖子大喊一声,只怕侍卫们赶来的速度也没有齐烈的剑快。

    弘历这个时候倒是镇定了下来,反问道:“我离开的时候,星河不是还在你怀里吗?如何又来问我?”

    弘昼刚刚转白的脸一刹那间又绿了,张口结舌说不清话来:“你是谁?四哥,你什么时候见过的星河?”

    齐烈狂暴地把刀向弘历的颈上按了按,弘历几乎听见了刀刃割开皮肤的声音:“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让她那样伤害自己,伤还没好就不辞而别?她无亲无故,若不是你从中作祟,她又能跑到哪里去?”

    “你见过星河在我面前做的一切,应该知道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我,又怎么会来投奔于我?”

    齐烈有一刻无语,可复又凶恶地说:“星河还没有让我找不到的本事,如果没有你相助,我不信她能躲这么久!”

    弘历扬眉一笑:“信与不信凭任你。只是你也不要小看了耿星河,她若真的存心躲你,只怕你也不能那么轻易地就寻到她。”

    齐烈斜瞪弘历好一会儿,猛地挥开剑,后撤一步:“但愿我没有信错你。我不管你和星河是怎么回事,以后不准你再出现在星河面前,否则……”他极快地挽了个剑花,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弘历胸前的衣服便被划破,从外至里三层布帛一齐裂开,皮肤上却连一道白印也没有。

    齐烈退身欲走,弘昼扑过去拦住他:“你是什么人?星河又怎么了?”

    齐烈浓眉一皱,双掌齐推把弘昼打得坐倒在地上,一展眼便消失在了屋顶。弘昼爬起来要追,弘历忙拉住他:“算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弘昼瞪了一回空空如也的屋外,回过神来,抓住弘历的手:“四哥,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见到的星河?什么叫她伤害自己?什么叫她不辞而别?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弘历甩开手,拾起地上那只青皮包袱,打开取出字轴,一扬手将沾满鲜血的“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几个字展在弘昼面前:“弘昼,为你自己好,更为了星河好,不要再去纠缠她,撒开手吧!”

    弘昼牢牢看着字轴上斑斑血痕,心仿佛摘下来浸在盐水里,痛得他从牙缝往里吸着凉气。

    耿星河,少跟爷来这套,耍勇半狠你不是对手。区区几滴血就想哄得爷放了你?美梦不是这么做的!

    弘昼一语不发抓起字轴就向外走,弘历唤住他:“五弟,星河要我拿这个来给你,要我告诉你她死了,若要相见,只期来生吧。”

    弘昼没有回头,面上肌肉一阵抽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她把爷当什么了?爷没那么多功夫侍候她。你告诉她,这辈子要逃,她休想;下辈子再想霸住我,她没那个福份。不就是几十年么,爷跟她算是耗上了!”

    耿星河,没有我允许,你连死也不准死。

    ~~~~~

    时值初秋,天气还热得很,弘历脖子上平白多了这么一道刀疤,不知该怎么掩藏,无奈之下寻了件秋衣出来把领子改得高高的,只说是受了寒,太医嘱了要保暖。打着这样可笑的招牌在宫里晃悠了两天,弘历实在是有点疲于应对,趁着暂时一段时间朝政上也松泛,索性告了两天病假,躲回府里去了。

    其实也是想躲弘昼。

    这个五弟,也和那个齐烈一样打定了主意,死活就是认为弘历应该知道星河的去向,只要给他黏上,死追活撵的就是问这一句,任怎么说解也只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还有皇阿玛。

    虽然十三叔临终时千叮万嘱不能告诉皇阿玛,可这件事终究能瞒到什么时候?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是不是应该说出实情?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再说呢?

    弘历觉得这阵子是他最累的时候,不仅是身,更是心。他其实也有些忿然,恨弘昼的不争气,也气自己的不能释然,发过那么多经天纬地的宏愿,怎么也为了这些浮浮且且的事萦怀?

    每次想起这件事,最后都会让弘历回忆起弘昼府书房里那一窗碧纱下的耿星河,然后在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里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开。

    弘历没想到,弘昼更是没想到,星河竟然这么快就给他找到了。

    说找到不确切,应该说是被弘昼给碰到了。

    星河匆匆离开皖南,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胡投乱奔了一通后,想起一个地方。自己当年问起父母的事,义父当年曾经说过,母亲在香山碧云寺后一间木屋住过几年,也是在那里与父亲成的婚。想来这成婚二字,只是义父安慰自己的说辞,但那里,肯定是父母当年倾心相对过的地方,所以,星河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就到了香山,在附近村落里赁屋居住。因着年轻貌美、孤身一人,身边也有一辈子够用的银钱,所以星河除非生活所需,轻易不与外人打交道,闲暇时就在附近的山林里转转,除了心上时时难克的痛楚,过的倒也算清静。

    时序已经是隆冬,将近就要到春节了。好几年不见的一场大雪漫漫地连下了好几天,刚刚才停,皇上便吩咐了要到香山去进香。

    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一同跟着来的弘昼心里尽管嘀咕,脸上一点儿不耐烦的神色不敢露,恭恭敬敬地骑着马跟在皇阿玛身后,在深雪里跋涉。皇上这几年向佛的心越来越重,极虔诚地礼了佛之后,又徒步在寺庙周围转了一转。一同跟着的人已经冻得受不得了,偏皇上还是冷着脸,一个劲儿向后山的方向走,亏得寺庙住持以雪重路滑相劝,才把皇上劝回了温暖的厢房,坐下来用一杯清茶。

    弘昼没耐性呆在香气缭绕的屋里,宁可在廊下吹一吹风,借了故躲出来,正见着自藩邸时便跟着皇上的赵保儿,神色凝重地拎着一包东西走了出去。弘昼自小与赵保儿等几个交好,头一回见他这副神色,也不知怎么地顽心一起,尾随着赵保儿就走到了碧云寺后。

    赵保儿心中一定有事,否则以他的身手,绝对不会发现不了跟在后面不远的弘昼的,他左绕右绕,走了不多久,就转到了一间古旧且明显无人迹的木屋外。弘昼远远看着赵保儿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走近木屋,离了老远就把手中东西打开,取出两枝香烛,一只香鼎,浓浓焚上一鼎沉香,跪在地上念念有声,象是在祭拜什么人。

    有趣,真有趣!

    弘昼尽量蹑起手脚向赵保儿靠过去,走到他身后两丈处,还是被发现了,赵保儿原本凌厉的脸在看清是弘昼后又恢复了惯常的笑容。

    “五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天寒地冻地,奴才侍候您赶快回去吧。”

    反正被发现了,弘昼大喇喇地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看鼎里的香,站起来踢了踢鼎身:“香是上好的,只是哪里寻了这么个粗鄙家伙来焚香?没的辱没了这好香!”

    赵保儿站直身,掸掸膝上的雪,陪笑着:“爷拿保儿取笑。奴才是什么身份?配用什么样的东西?只是祭一个家里的寻常亲戚,跟寺里和尚暂借的一只鼎,还管它好与不好?”

    弘昼喔了一声,并不想追问,任谁都有点秘密的吧,这个时机上来祭拜的人,只怕并不是个寻常的亲戚吧。他淡淡笑一笑,朝赵保儿挤了挤眼:“只要不是红颜知已就好,别的人随你祭去。”

    赵保儿讪讪一笑,收拾起东西便要走。弘昼一把拉住他,笑道:“来都来了,怎么离这么老远,也不进去转转?”

    赵保儿笑说:“爷,饶了奴才吧,皇上那儿还等着侍候呢。”

    弘昼拉住他的手往腋下一夹,便向木屋拖去:“皇阿玛论起佛来没个一时三刻完不了,时间尽够的。得,别跟我这儿扭手扭脚的,既来之,则进之,看看去!”

    走了两步,弘昼又站住脚,指着地上另一条小路上延伸到木屋院门口的一行脚印,暖昧地冲赵保儿眨眨眼:“怎么样,被爷抓了个现的吧,人都已经在里面了,还躲什么躲?”

    赵保儿想辩,奈何这位爷二话不说破门而入,惊得站在院内一株开得极盛的蜡梅树下的白衣女子猛地转回头。

    弘昼只觉得全身的血全冲到了脚跟,堕得他一步也迈不开,傻愣愣看着那个女子几乎忘了呼吸。

    好容易才想起来自己是谁,看见的这个人又是谁,弘昼浓眉一掀,想把手仍夹在自己腋下的赵保儿谴出去,扭转头却看见赵保儿一脸的震惊,脸色比自己还要灰败。

    ~~~~~~~~

    赵保儿的心里,一时之间百转千回,那个身影深深沉在他记忆最底层,二十年风霜斑驳,淤积了多少旧尘新埃,眼看着几乎就要忘了她也曾经存在过,却不期然这么鲜活地又跃入眼中。

    是她吗?若说是,岁月未免太善待她,过了这么多年,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若说不是,又要到哪里去寻这样美丽这样相似的女子?

    真不敢相信,匆匆一步,就跨过了二十几年,岁月急得就象年节下放的烟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天空。跟着皇上几十年,有什么没见过?有什么没经过?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精,可终究还是会失神失措失仪。

    只是因为实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张脸。

    赵保儿抽回手,激动地向前跨了两步,抖索着刚要扎个千儿下去,立在树下的耿星河已经扭身绕了一个小圈向院外跑去。她已经无法再在弘昼的视线下呼吸,此时此刻,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也知道不能什么也不做,眼见着自己又沉到那个好不容易跳脱开的结里。于是,耿星河想到的第一个字就是逃,可是雪深路滑,三两步后她就被弘昼按倒在了雪地里。

    弘昼拉着脸,咬牙对赵保儿吩咐了一声:“去叫两个跟我来的人,利索点儿,爷在这儿等着。”

    赵保儿情知不对,可看着弘昼黑得不能再黑的一张脸,迟疑着还是退回了院外,狂奔下山去叫人。

    星河躺在雪里,仰望着压住她双臂的弘昼,用力挣扎的两下,俱被轻易化解。弘昼觉出手触处的异样,把星河的左腕拉到面前细细端详,一道蜈蚣样的伤疤正横亘在她雪白皓腕上,过了这么久,还鲜红红得发着血光。他心里不由得一松,冷声道:“若是不想让我用绳子捆起你来,就老实点儿。”

    星河垂着睫不语,见状弘昼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松开手站起身来。星河有些狼狈地也爬起来,背转身拍打着身上的雪屑。

    即使是穿着冬衣,她的腰身也没有比分别时粗上多少,身上素白的衣裙,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只在鬓边戴了一朵小白花。

    “这是……”弘昼走过去,伸手轻轻抚了抚那朵白花,看着她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儿去,有些恻恻地收回了手。

    两人之间,只有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和那一树蜡梅让人无法抗拒的幽香。

    曾经想过多少次,再见的时候,要狠狠地给她一点儿教训,要让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要让她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可真正见了面,他幻想过的多少雷霆手段全部抛在了脑后,只是看着她在浓稠幽香中仿佛要飘浮起来的背影,暗暗捏紧了拳头。

    到最后,还是一步步走回了原点。星河握着腕上的伤痕,心里的泪早已成行。老天,你明明知道我已经苦苦压抑追悔,为什么还让我再见他?这种无聊的捉弄,当真那么好玩吗?

    两个人各怀心意,伫立中庭。

    赵保儿的动作真快,不多会儿喊来了人,弘昼吩咐他们把星河好生送到城里的别苑,便和赵保儿一起回碧云寺侍候皇上去了。


    就是星河住过的那个小院,景物依旧,连侍候的人也还是那几个。星河坐在熟悉的房内,环顾四周,真怀疑这两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只是刚刚在罗帩帐下做的一场梦,仿佛那扇虚掩的门外,随时会走进来惫懒厚颜的弘昼,黏在她身上乞欢耍赖。

    书桌上砚台下压着的,还是她走时未携的几封写给苏眉的信;她惯用的那只狼毫,也没有放入笔筒中,而是象以前一样耽在笔架上;随手抛开的书,还在她翻开的那一页;案头也按照她的喜好,插着两竿修竹;床头并排的一对儿枕头,也还是一只软一只硬,软的那只是她的,在里面,硬的那只在外面,是他的,他总是说,耿星河你睡觉的时候很不老实知不知道?若不是爷在外面挡着你,不定得摔到床底下多少次。

    星河不想哭的,这两年来的眼泪太多了,可是当她重又枕上了自己的枕头,还是忍不住让泪水再次沾湿了它。

    泪水中,星河在充斥在她周围的他的气息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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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27:53 | 显示全部楼层
越来越好看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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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丽人  管理员  发表于 2006-12-1 17:48:19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你了,先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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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 17: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超好看的文~~

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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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7:46 | 显示全部楼层
醒转来,已是夜半时分,一枝高烛红突突地烧着,映得书桌上的两竿修竹也发着娇异的彤色。星河盯着帐顶一枝绣得婉然的萱草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掀起不知什么时候谁给自己搭上的棉被,她有些头重脚轻地下了床。

    哭得太久,两边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眼睛也干涩得紧,喉咙里更是发苦。可星河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离烛光最远的一张椅上的人影,他握着双手端坐着,身躯笔挺,纹丝不动,与在他四周弥漫的黑暗交融在一起。星河知道他在看自己,他那两道灼灼的视线射在她的身上,几乎发出哧哧的响声。

    星河自顾自走到一直放着一壶茶的小几边,倒了一杯出来,茶水温得有些发烫,正是最好入口的温度。第一口喝得急了,茶汁顺着嘴角滴落出来,来不及取帕子,星河翻过手用手背轻轻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冰凉。

    弘昼还是坐得远远的,不说一个字,这样的他让星河害怕。她宁愿弘昼冲着自己大吼大叫,发泄出他所有的怒火,好让她有怨怼他的理由,好让她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是个对着弄丢了自己玩具的人泄愤的孩子,好让她能把所有的这一切全归罪于他的蛮不讲理。

    可是两年不见,他却有了这么安然的时候,静坐一隅,似乎在等着星河先开口,请求他宽衍自己犯过的错。

    星河放下杯,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走回床边仍躺下。

    一整夜,星河僵硬地对着墙侧卧,没有翻过一个身,也没有听见坐在椅上的弘昼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只是天明时分,响起几声极轻的敲门声后,弘昼缓缓站了起来。星河紧闭起眼,听着他衣服的晳索声渐渐走到自己的身边,停驻了一会儿,复又走出了门外。

    虽然是正月里,弘昼却突然忙了起来,每天一大早就进宫,天黑透了以后才回府。他完全把自己的府邸和府邸里的福晋侍妾们抛在了脑后,每日里只在这间小小别院停留,却也不与星河多作纠缠,只是静静地守她一会儿,便各自歇息。

    他不开口,星河更不敢去招惹他,虽然压抑,却也慢慢练就了在他如炬目光下泰然自若的本事,极偶尔与他视线相交的时候,也能不慌张躲开,而是自然而然地把眼睛从他身上滑过,落在旁边一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上。

    可是老天既然让他们相遇,就是没打算让他们这样相安无事地继续下去,元宵之夜,弘昼还是酩酊大醉地回来了。

    他回来得极迟,星河早已经睡下。难得一天没被他“监视”,星河反倒有些不适应,正在枕上翻来覆去,就听得门前廊下咚得一声响,然后是丫环小厮们杂乱的脚步声:“五爷!快扶起五爷来,快去煮醒酒汤。五爷,没磕着哪儿吧?”

    星河推被坐起,怎么了?他摔着了么?刚想下去看看,捏着被角还是又缩了回来。

    院子里的弘昼咋呼着:“拿亮儿来,快快……,这……这个兔……兔子腿儿哪去了?快给……爷找找……找找……”

    一院子火光闪动,过一会儿,有个小厮兴奋地叫起来:“找着了,在这儿,爷,我找着兔子腿了!”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弘昼压着嗓子怒斥:“兔崽子!没……没看见姑……姑娘屋里灯灭了?还……还……还敢吵?爷打……打不死你!”

    星河听着弘昼在外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中气十足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笑着摇了摇头便又躺了下去。

    院子里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的脚步声在星河的门外,踯躅良久,不忍离去。好一会儿,就听得门怯生生地一声低响被推开,走进来的,不是弘昼又是谁?一直以来,都没有丫环与她共宿一屋,故而星河的屋门也从不落闩,以便丫环早晨进屋侍候。

    星河来不及转身向墙,只有悄悄把被子往脸上拉了拉,闭起眼努力让呼吸平缓。跟着弘昼一起进屋的,还有一团火红的光焰,他蹑手蹑脚把那团光放在了书桌上,迟疑着又走到了星河的床边。

    星河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暗暗皱起了眉。弘昼极慢极慢地在床边坐下,借着火光端详星河。她长发披散在枕上,微微向右侧着头,明灭的红光正照在脸上,此刻的她看起来比早晨离别时又漂亮了一些,也更柔弱了一些。可那个似乎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折断的小身板里,究竟蕴藏了什么,让她胆敢一次次地捋他的虎须,一次次地拂逆他的爱意。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骄纵也好,说他鬼迷了心窍也好,他只想留她在身边,从她的身到她的心,都要全盘占有。从来不知道,就是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小女人,只用七月里的一个眼神,就让他沉醉至今。

    “星河,星河……”弘昼蹲下身去,轻轻地把唇吻在了星河耽在枕边的一绺头发上。

    叫我拿你怎么办?叫我拿你怎么办……

    “星河……”

    弘昼头上晕,心里痛,没觉察出什么,可闭着眼睛装睡的星河全身的感官都处在最敏感的时候,她在第一时间里发现了书桌方向飘来的焦糊味,急急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弘昼携进屋里的灯烧着了,溅落的火还点着了书桌上的书纸。

    星河忙推开弘昼,光着脚就跳下床,端起脸盆里的水飞快地泼到书桌上,回身又抽起枕头一阵扑打,在火势没有蔓延开之前迅速解决了问题。

    长长出一口气,星河想起,这么一来,刚才装睡的事可是彰显无疑了。她抱着濡湿又有几处焦黑的枕头瞥了弘昼一眼,他还是刚才她推开时半撑在床上的姿势,又是带气又是带笑地看着自己。

    “地下凉,还不上床?”弘昼见星河杵在那儿不敢动弹,笑了笑走过来就把她抱起放回了床上,不待星河躺好,便一起手解开外衣,踢掉鞋子,也揭被钻到了星河身边。

    星河全身一阵僵,想推开他,两只冰冷的手一齐被他攥住,贴在了他火热的胸膛上。

    “我不动,只在这儿躺躺。”

    星河闭上眼,由着他的气息一点一点重又倾进了自己的心。

    就这一个夜吧。

    他,醉了。

    我,累了。

~~~~~~


    弘昼以为凡事有了开头,便不难再继续,就象一河坚冰,只要先融动了第一块,就再难凝结了。谁知道星河就象一场倒春寒,硬是把他已经春流激湍的一颗心重又冻成了冷硬的石头。

    第二天晚上弘昼再去推门的时候,门就已经从里面死死闩上了,门口放着一个小布包袱,打开来,是兔儿灯烧剩下的四只轮子和几根竹篾。不仅如此,再次见面的时候,星河待弘昼更是漠然,不仅是视而不见,根本就是避之不及。

    一来二去地,又惹毛了弘昼的少爷脾气,在三天的不得其门而入之后,这一天,星河吃过晚饭刚刚沐浴毕,弘昼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星河正坐在火炉边烤着湿湿的头发,看着弘昼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忙忙地低头,继续看书上那些已经看不下去的字。一边的丫头跟过来侍候弘昼脱去了朝服,换上了居家的青袍,洗了面净了手后捧着一杯茶跟星河坐在了同一个火炉边。

    相对无语,星河侧坐着身子背过弘昼,思忖着找个什么借口避开。弘昼弯下身子,执起火盆里的铁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红的炭。

    “我……明儿就要回府了。”等了良久,却是等到他的这一句。星河坐得更侧些,心头涌上的滋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怅惘。

    弘昼看她没什么反应,自嘲地一笑,又道:“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只怕一时半会儿地不得回来,府里的事,也该安排一下。你这边……”他手里的签子戳裂了一块炭,爆出几点火星,在空气中跳燃着。

    怎么,怕我跑了不成?星河也不知看到哪儿了,只是伸手翻了一页,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只盯着书。

    “日常用度都在德子那儿,我另给你备了这些。”说着,他取出带来的一只铜匣,递给星河:“两万两的银票,还有这间院子的房地契,你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什么意思?星河咬了咬唇,固执地不回头。

    “少是少了点儿,我知道你耿大小姐见多了钱财来往,这点儿些微小钱入不了你的眼。可我一向手脚大,分府时间也不长,多的给不了你,府里那一大家子也得留点儿。你别嫌少。”

    弘昼说着,又递近些。

    怎么说着说着变了味,他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是要出什么事儿了么?

    星河再装不下去了,放下书转过脸来,不去接那个铜匣,只笔直看着弘昼:“五贝子,多谢你的好意。星河虽无能,自己还能养活自己,您的银子还是留着自用吧。”

    屋里太昏暗,火光太明灭,心绪太纷乱,眼波太迷离。

    星河并不确定她在弘昼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是寂寂的顾瞻还是飘鹞不可寄的愁郁?是暖暖的狎昵还是离合安可知的期许?是惶惶的凄怆还是愿为双黄鹄的欢会?

    她抗不住他的眼睛,颓败地低下了头,转身欲走,弘昼突伸出手拉住她,把那只黄铜小匣塞进她的手里:“我没其他的意思。要不,就当是我偷偷寄放在你这里的私房钱,等我回来后再还我就是。”

    星河把想问他要去什么地方的话硬憋回去,生冷地抽回手,捏着铜匣退后两步,靠在椅把上。弘昼心里其实有千言万语,只是没法说。他知道星河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与他有牵系的女人里,恐怕只有她一个是最不需要他挂碍的,可偏偏他全副的心神全放在她身上,生怕她在他离开之后会有什么闪失。

    尤其,这一去,不仅归期无定,更只怕是……

    心中暗叹一声,弘昼笑着点点头,自回书房去安置,又留了一夜无眠给星河。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天气,星河洗脸漱口,正坐着让丫环梳头,瞥到弘昼在她的门口站了一站,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星河只觉得余光里看到弘昼脸上的笑是那么怪异,便慢慢转过头来朝弘昼离去的方向张望着。

    一边的丫环手里握着梳子,也跟着星河向外看,轻轻叹一口气:“五贝子这回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星河垂了垂眼:“他……是要到哪儿去?”

    “姑娘不知道么?”丫环自知多嘴了,愣了一愣,在星河的催促下不情愿地说:“我也是听德子说的,说是爷这回要跟着大军上准葛尔攻打噶尔丹策零呢。”

    大军、攻打、噶尔丹策零。

    都是些距离星河极遥远的词汇,她一向聪明的脑袋也转了几转才明白过来,弘昼这一回是离了她远赴险地,准葛尔是什么地方?当年康熙爷御驾亲征,也险些被烧死在草原上,以他一个小小的贝子,既没有齐烈那样的盖世武功,又没有岳钟祺将军那样运筹帏幄的策谋,到了那种地方不是去送死又是什么?

    难怪,难怪他昨天晚上会说那样的话,难怪他今天早晨会这样地笑。

    星河跳起来就往屋外跑,心就在嗓子眼里跳动,她推开门房正欲掩的院门,冲到了院外的小巷里。

    长巷的那一头,是纵马扬鞭的弘昼,这一头,是泪盈于睫的星河。过了这么久,星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喊他的名字了。是秦司夜?是弘昼?是五贝子?是弟弟?

    她流着泪、哑着口向前追出两步,就在马儿快要拐出巷口的时候,看见他勒住缰绳,转回了头。

    弘昼终于知道,这一辈子渡过的每一天,走过的每步路,吃下的每口饭,流过的每滴泪,受过的每次伤,那么多那么多的爱恋痴狂,那么难那么难的分离思念都是为的什么,都是为了在这个日子里,远远看见长巷另一端的耿星河为他痛洒的那一滴热泪。

    他也湿润了眼眶,却大张虎目,不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线,他要看清楚,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这一眼就要看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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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思念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一条锦被变成如坐的针毡,把一地青石变成如履的薄冰,把一池静水变成如临的深渊。

    星河每日里只是静坐着,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廊下,不是在廊下就是在后院小小一鉴方塘边,不是在塘边就是在院中一棵小小的海棠树下。曾经听弘昼说过,这棵海棠是他刚刚购入这间小院时亲手种下的,如今,星河坐看着这棵海棠从深雪的冬天熬到了开春,又从抽芽长到叶发,渐渐地缀上了无数花蕾,只是,弘昼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德子除了管家之外,自弘昼走后又揽上一个新差使,就是每天到五贝子府去打探爷的消息。虽然常常是没什么消息,可是这就是最好的消息,星河不知道什么是建功立业什么是跃马扬刀,只知道不管是爱是恨,她只求弘昼能完整无缺地回来。

    三月十七,收到了弘昼派人送来的第一封信。说是信,还真有点对不住这厚厚的一大封,秉承了弘昼一贯的风格,上至驱敌策略,下至路边被马蹄践踏成泥的一朵小紫花,无一不包无所不有,也不讲什么格式,只是一一按日期标好注明,顺序排下来,倒象是一篇《从军游记》。

    星河急着想看,又怕太急了早早就看完,硬是绷住劲一天翻看一点儿,费了将近十天的功夫,才把这封信看完。她看得太仔细太认真,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睡梦中,眼前浮动的还是他虬劲的字和促黠的话语。

    ~~~~~~


    刚进了四月,弘昼的信又到了,这回一来就是十几封,想来他是每日都在写,可是星河手里捧着这些信,却没有马上就打开看的心思。

    送信来的,是那日在碧云寺后山木屋见过的中年人。

    能看得出来他在勉力压抑,也能看出来他压抑得并不成功,残留的希翼与隐隐的忌惮还显露在他的脸上。

    “如此说来,劳烦赵大人了,”星河眸子在他身上一转,轻笑着点了点头:“些许小事就让您亲自跑一趟,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赵保儿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明明是这么低柔婉转的人儿,怎么只轻轻一瞟,就让他惶惶起来。那和曼萦格格极酷似的眉眼间,流转出的竟然有几分皇上的果敢和冷毅。

    “折杀奴才了,怎么当得起姑娘这么称呼。姑娘只须唤奴才的名字就行了,奴才名叫,”他顿了一顿,确保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赵保儿。”

    可这位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依旧轻笑着把手中的信放到了桌上:“赵大人说笑了。星河惶恐。”

    “呵呵,本来不该来打扰姑娘的,只是五爷将这些信件夹在军务急件里送回来,交待给别人怕有什么差池,特特地嘱了我剔出来亲送给姑娘。”赵保儿仍坐下。

    星河抿抿唇:“大人有心了。”

    赵保儿拈了拈须,笑道:“听姑娘话中带着江南口音,想来是苏浙一带的人吧。”

    星河点点头:“在苏州长大,不过祖籍是杭州。”她怎么看不出赵保儿的心思?从初见时这位大人的表情看来,想必他也是认识母亲的,而且听说又是从藩邸时就跟在皇上身边的旧人,所以她在祖籍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江南的钟灵毓秀,泰半就落在这苏杭二地,姑娘何其有幸,生长在这等神仙境地。”

    “苏杭虽好,怎么比得上京城天子脚下的非凡气度?”

    “呵呵,姑娘忒谦了。当年我跟着圣祖也南巡过几次,至今想起来,还是心向往之。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真真是叫人至今忆江南。”

    星河笑道:“依我看来,这北地罡风并不输于江南绵雨,大人怕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故而不识京城的真风貌了吧!”

    两人俱笑,又闲聊几句,赵保儿忽然说道:“姑娘独居于此,若有不便,只管对我说。我看姑娘这儿人少,恐不敷用度,已经安排下了两个人,明儿一早就过来侍候,姑娘不要嫌他们粗鄙才好。”

    “这怎么敢当?”星河扬了扬眉,正欲推辞,赵保儿已经站起来一拱袍袖:“姑娘务请不要推辞。宫里还有要务,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不管星河的婉拒,笑着走了。

    出得院来翻身上马,赵保儿收起了脸上的笑,沉郁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男子,叹口气道:“也思翰,你怎么看?”

    也思翰黧黑的面孔绷着,牙关紧咬,握着缰绳的手也在颤抖。良久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应该错不了。”

    赵保儿扭头向院内又看一眼,皱起眉:“看样子,这事儿得尽快禀报给皇上……”

    “不急,”也思翰止住他:“还是明日等枫珮也来看了再说,毕竟天下之大,找出两个模样相似的人来也不是难事。现在军情紧急,也不能为了这个分了皇上的心。”

    赵保儿点头,两个人驱马走出长巷。

    翌日一早,院门还没有打开,赵保儿荐的两个人就到了。

    星河刚一看到他们还有些不解,怎么竟荐了这么样的两个人来?一男一女,总有六十岁上下了,男的身躯长大,看去还有几分伟岸,女的虽然自有一股贵气,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体并不是太好,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不象是来侍候人的,倒象是来被人侍候的。

    转念又一想,星河立刻明白了,这两个人根本就是来验看她的。这一回,莫不是奉了那个人的旨意?星河心里有一阵慌,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倒是这件事一旦捅破,弘昼不知道会受什么牵连?她心里转着念头,却是面色如常地迎向阶下神色各异的两个人。

    “奴才也思翰给姑娘请安。”

    “奴才枫珮给姑娘请安。”

    “怎么当得起,两位快请起。”星河笑吟吟走下台阶扶起躬身作礼的两个人:“我不过是升斗小民,怎么受得了两位的礼,没的折杀了星河。”

    也思翰愣怔地看着星河,自觉失态地低下了头。枫珮拉住欲还礼的星河,柔声说道:“姑娘是五贝子的贵客,就是我们服侍的主子,还请姑娘不要跟我们见外才好。”

    眼前的这个姑娘,与其说象曼萦,倒不如说象当年的玉屏,一样地做足了表面的清冷功夫,实则内里是早已沸腾的一团岩浆。略输清秀的两道眉毛长长地扫过鬓边,点漆一样的眸子里不自觉的全是不信任的眼光,鼻子倔强地挺立着,两片桃李一样的唇是她脸上最美的地方,不知是哪路神仙,用什么样一只生花妙笔,沾了多少芳华初露才堪堪画就。

    这样的女人,不管是放在哪个过尽千帆的男人面前,也绝对不会激不起他的情思,更何况是年轻得不识情滋味的弘昼?

    只是……

    千万不要……


    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天,枫珮心中虽疑,却始终找不到个时机好好地跟耿星河搭搭话。这位姑娘太过沉静,一整日一整日地不说话,只是捧着信来来回回地看。莫不是五贝子写了什么长篇大论来,看了这么些天也看不完?枫珮心里发笑,以往这位五贝子虽有才情,却是最恨做文章,能短则短能省则省,怎么如今转了性子,肯来打这样的笔墨官司?

    傍晚,天已经擦黑,枫珮见星河仍坐在窗边,手里执着信纸,便点了一盏灯,移去她的桌边。

    星河不知沉浸在什么思绪里,没有觉察到枫珮的靠近。枫珮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信纸,上面只端正地写了两个大大的正楷字。

    “星河”。

    就是这样一张纸,她捧着看了一个下午。

    ~~~~~~~~

    “姑娘还是爱惜着点儿眼睛,看信也不点个灯,别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后悔。”枫珮尽量说得轻松,把灯放在了桌上。

    “有劳枫珮姑姑。”星河是一如既往疏远的礼貌,站起来道了谢,安详地把信收进封里。枫珮看着她雪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留恋地在信封上又摩挲了一下,才把它放回了桌上的一堆信中。

    星河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落入了枫珮的眼中,面上一红,笑问道:“已经这个时辰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吧。”

    枫珮点点头:“我细看了看这些天姑娘的食谱,太清淡了些,我做主叫厨房做了些新鲜菜式,姑娘试试。”

    星河跟着枫珮走到饭厅,看见桌上摆着一只青瓷钵,钵中盛着雪白的汤汁,闻着味道极香浓。枫珮扶星河坐下,指着汤汁说道:“姑娘,这是我仿着苗疆的法子做的酸汤鱼。有首苗疆的山歌姑娘听过么?最白最白的,要数冬天雪。最甜最甜的,要数精甘蔗。最香最美的,要数酸汤鱼。味道不错的,姑娘尝尝。”

    星河盛了一点在小碗里喝下,笑着点头:“果然好味道,姑姑好手艺。”

    “哪里是我的手艺好,”枫珮极仔细极小心地看着星河的眼睛:“我这也是跟别人学的,跟一个从苗疆来的人学的,只是有二十多年不做,都快忘了这道菜式,见了姑娘的面,不知怎么地又想起来了。”

    “是吗?”星河笑着又喝了一口,放下碗:“倒是第一次吃这种苗疆风味,是跟我们那儿做鱼的法子不同。”

    一会儿功夫,丫环端上来一盘烤鱼,几盘蔬菜还有一箩五颜六色的糯米饭。枫珮一一向星河解说,用的,就是当年在山野小居里曼萦向她们解说的那一套词。

    “这鱼,是把香茅草塞进肚子里烤制的,香酥脆嫩,连骨头都可以吃,很爽口的。”

    “这饭,叫做姐妹饭,苗疆每年三月都有个姐妹节,未出阁的姑娘们就在姐妹节上蒸制姐妹饭,用手帕包好了送给心仪的男子。姐妹饭不仅味道好,也有很多说道。这五彩的颜色是用各种植物的汁液和米拌在一起蒸出来的。”

    “还有一道菜,费时太多,今天没能赶出来,叫做油茶,姑娘以前可曾喝过?”

    星河摇摇头:“想来和藏家的酥油茶相似吧?以前家里有人去藏边行商,捎带回来一点,我倒是尝过,不怎么喝得惯。”

    “喔。”枫珮错眼间瞄了一下站在门外廊下阴影里的也思翰,道:“苗疆的油茶和藏家酥油茶类似,只是清淡些。姑娘家里不愧是苏州的富商,见多识广。”

    “哪里是什么富商,忝借着祖上的福荫,衣食无忧而已,姑姑这样夸奖,没的让星河自惭。”星河笑着看一眼枫珮。

    枫珮微笑顿首:“姑娘忒自谦。”


    如是,枫珮百般地试探,星河自故作不知。

    枫珮久居深宫几十年,看惯了权谋往来,可来来回回遇见的,都是同她一样内敛克制的人,她的性格和思想是压抑出来的。星河不同,她自幼就在商场上打转,出没在她生命里的各色人等,远比枫珮经历过的要丰富得多,只除了一个弘昼能让她张惶至此。所以她很是知道该怎么跟枫珮这样的人打交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去猜,既让她怀疑星河,也让她怀疑自己。

    反倒是那个也思翰,让星河疲于应付。他不是个心机狡黠的人,更不是个惯于掩饰的人,脸上所现,即是心中所想,每次当他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向星河的时候,都会让星河油然生起一种负疚感。若果不是因为现在这种说不清更说不得的况境,她会毫不犹豫向也思翰承认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在也思翰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叫亲人的东西。

    弘昼。

    既盼他回来,也怕他回来。

    天哪,你让我躲也躲不开,放也放不下,你究竟是什么用意?每次的分离,都只让他在我心里更根深蒂固一分,来不及过去,盼不到将来,是不是就让我抓住现在?每次呼吸,就是每次思念。每次思念,又是每次自责。

    我不能。

    我怎么能?

    我又怎么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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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心乱如麻的日子过得很慢,可也就捱到了六月。

    六月里,大军在和通泊痛歼了噶尔丹策零的叛军,捷报传回京城,满朝皆喜,城中更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枫珮见星河整日只是静坐枯思,便让两个小丫头拉着她出去转了转。小丫头难得逮个空出去逛热闹,星河又好说话,三个人午觉后出的门,硬是拖着遛达到了天擦黑才返转。

    进了院门,疲累的星河没注意到站在院里冲着她乐的仆人们,也没看到脸色凝肃的枫珮和也思翰,一边吩咐着打水来沐浴,一边慢慢踱进了自己的屋子,一头歪倒在床上,累得再不想起来。

    脚步声走到床边,星河头也没抬一指墙角的衣橱:“今儿换那件……月白色的,帮我取了来。”

    一声轻笑响起:“怎么咱俩想到一处去了?爷就喜欢你穿月白色?”

    星河瞪着眼睛在枕上足足躺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敢回身坐起,手紧紧握着衣角儿看向那个声音的来处。

    屋里没点灯,一个人从窗边的椅中站起,缓缓向她行来。巨大而清晰的剪影就从窗外最后一抺晚霞的彤光中慢慢走出来,走进她的整个世界里。

    一刹那间,所有的浮沉不再浮沉,所有的坚持不该坚持,所有的想念不需想念。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微笑着,星河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看到了弘昼还是又沉入一个新的梦境。

    眼睛里的水光让一切都似幻似真,星河不敢眨眼,既怕泪落了下来,更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她大睁着一双泪光儿闪动的眼睛,直直看着弘昼坐在了她的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笑着叹了一句:“小妖精,别一回来就这么看我,爷架不住你这样儿。”

    是弘昼!

    星河一把扯下他的手,又想哭又想笑又想掩饰、压抑,弘昼看着她颊上汹涌的泪和失心慌乱的模样,咽下喉间的梗块,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好星河,你想我不想?”

    弘昼辗转着吻上星河的耳朵,轻声呢喃,又似有几分不敢听她的回答,迅速且痛楚地吻上星河的唇。

    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的热情的时候,星河才发现自心怀里汹涌而出的感情已经拉不住缰、回不了头了。她有几分惧怕地试着推开他,他却一次甚似一次地收紧双臂。

    “星河,星河,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星河……”

    弘昼他声音里的一丝哽咽和火热双唇的任性让星河彻底放弃了挣扎。

    就这样拥抱下去,又会怎样?

    ~~~~~~~

    “我已经想好了,借着这次多少也算有点军功,索性就去求了皇阿玛立你为侧福晋。抬籍的事也好办, 不拘找个什么旗,随便也就是一入。放心,星河,我会好好待你的。”

    弘昼笑嘻嘻地把有点不自然的星河按坐在自己怀里,就象最初曾经有过的温柔,他揽着她的腰,头搭在她肩上,一口一口地吹着星河耳下悬的一枚珍珠。

    星河不语,耳边似乎有点痒,向侧避了避。弘昼忙揽紧她,陪着笑脸:“怎么?不愿么?好好好,我不催,这事儿随你。”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的?他不是一贯都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的吗?他不是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吗?

    星河低叹一声。

    弘昼,即使我肯抛开一切,与你共赴藐逸的未来,又能拿什么来回报你的期待和渴望?我也想毫不犹豫,我也想万水千山共渡,我更不怕任何代价任何惩罚,只是宥于眼前的并不是轻轻一步就可以迈越的沟壑,而是悬在头顶重逾千钧、却仅有一发所系的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砸得你我粉身碎骨。

    “弘,昼……”

    “嗯?”

    “弘昼……”

    “怎么?”

    如果真的注定要粉碎,那也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弘昼!”

    星河轻轻执起弘昼的一双大手,抚过他的每个指缝和掌心里每个硬茧。

    “弘昼,别怪我。无论如何,你都别怪我!”

    “傻丫头,”弘昼爱庞地反手握住星河的手,把她每个指尖放在唇边吻一遍:“说什么呢?该是我说这话才对。”

    最美丽的眷恋不过如此吧?我只是,怕了孤单,怕了哀伤,更怕了让你难过。原谅我,弘昼!

    她捧起他的脸,极温柔极坚决地审视。

    “答应我,无论什么,别跟我争!”

    “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弘昼皱起鼻子做了个小生怕怕的表情,在星河脸上用力亲一口:“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怎么舍得跟你争?”

    星河柳眉轻轻一抬,慢慢笑了开。弘昼,我们这样是会有报应的,你答应了不许跟我争。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扑进了弘昼的怀里,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星河自己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弘昼更是有些招架不住,呆了一会儿才想起用同样的激情回馈,有些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笑着道:“这是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玉树临风依旧,风流倜傥如昨,你偷笑还来不及,作什么伤心成这样?”

    星河带着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自己的双眼,窝在弘昼怀里不敢抬头。

    偏弘昼不省事地向屋外一扬声:“打点水进来给姑娘洗脸。”

    星河唬得猛然站起,走开几步到梳妆台边拿起帕子拭泪。弘昼靠回床上,看着星河的窘态,大笑摇头。

    没一会功夫,两个丫环进来,却不是端着脸盆,而是照星河先前的吩咐抬进来一个洗澡的木桶,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子,手上端着两盏灯。星河一见婆子脸上暧昧的笑,红着脸转过身。待到听得水响,一回身才看见房门已经被带上,弘昼脱膊得精光坐进了水里。

    并不是第一次见他精壮的身子,只是这一次的弘昼跟以前有些不同。黑了,结实了,仿佛也长高了些,一个人就满满地占据了一只大木桶,团鼓鼓的肌肉随着他每个动作在光滑的皮肤底下或紧滞或松弛。弘昼把辫子捞起来,颈下垫了块毛巾,志得意满地躺在桶壁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还算是秀色可餐吧?”

    他撩了点水在自己胸膛上,朝着星河坏坏地一笑:“别呆愣着,有你看的日子,现在过来给爷洗洗头。”

    星河好一会儿才在他的催促声中,取了把梳子走过去,蹲在桶边,执起他粗黑的发辫,解开轻轻梳理。得寸进尺向来是弘昼的脾性,他等星河梳洗好自己的头发,又塞过去一条毛巾:“闲着也是闲着,给爷擦擦背。”

    “他奶奶的,真舒坦。”星河轻轻擦洗的时候,弘昼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回首笑着用头顶了顶星河的额:“惯了,在军中说话粗惯了,你别介意。哎呀!”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适意地呻吟,水珠从虎背流下蜂腰:“还是回家好,这小半年,就没这么舒服过。从军真是苦差使,以前看不起那些武将,现在知道了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才是真功绩。这回打了胜仗,我急着回来见你,自请先行进京报捷,连着半个月竟成了走马灯,没一刻停的功夫。见了你,就心安了。星河,这么长时间,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星河手上滞一滞,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弘昼偏过头哼了一声,半晌就没再听见下文,他撇着嘴笑一笑:“完了?”

    星河用大力的擦拭回答他。

    “就这么一句?”

    “我……我……”

    “别我我了!”弘昼笑叹一句,猛地站起身来,把惊呼不已的星河抱起来,三两步向床边跨去:“讷于言不如敏于行,星河,让我看看你有多想我!”

    ~~~~

    此生有过无数夜晚,这,是最美的一个。

    弘昼无休无止的激情底下,星河的身虽累,心却不舍就这样睡去。她独自睁着眼,看着紧皱双眉紧咬牙关的弘昼还是和以前一样把脸贴在她肩窝处,大手牢牢把住她的腰。因为睡的姿势不那么舒服,他的呼吸有点粗重,星河试着扳直他的身子,他大声嘟囔着倔强地往星河的怀里钻得更深。

    他究竟还是个孤独的孩子。生命征途,风雨也是一程,欢歌也是一程,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陪你的这一段,我希望是欢歌多些,风雨少些。

    星河怜惜地在他额上一吻,扯过身边的扇子一边轻摇一边看着朦胧晨曦中的弘昼。这半年的军旅之行,他被打磨得粗砺了些,却也更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有这样一个他睡在自己枕边,仿佛心也安静了下来,耳边蓦然没有了所有的喧嚣,牵绊过星河的所有过往,也在这张宁静的睡颜边彻底变成一枝势尽的利箭,终于还是停步于最后一层薄薄的鲁缟前。

    她的几根头发扫落在弘昼脸上,他哼哼着偏偏脸,星河笑了起来,伸手拨开头发,抚上他的脸颊。小家伙,一定是累坏了。星河被自己突然想出来的这个亲昵的小称呼逗乐了,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的腰上却一紧,弘昼没有睁眼,两只手在她的腰上掐住,笑着说:“怎么?还不够?这么一大早就撩拨我!”

    “醒了?”星河有点脸红,经过了那样放浪无羁的一个夜晚,她还有点羞于面对他。

    “醒得不能再醒了!”弘昼扯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床角去的枕头垫在头下,拉着星河躺在自己胸前:“倒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还不累么?”

    “睡了很久,我也是才醒。”星河把头耽在弘昼的肩胛处,长长的头发披在枕上,和他的绞缠在一起。弘昼勾过星河的下巴,作势欲吻,却在将触及星河双唇的时候狡黠地眨眨眼:“唔……你没有漱口!”

    星河也想起来以前的那个早晨,笑着扑落弘昼的手:“偏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弘昼扳过星河扭开的头,笑着凑过去用力一吻:“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星河心中感触,立时红了眼眶,弘昼马上过去插科打诨:“怎么又来了?”他贴着星河的耳朵低声笑道:“正想问你呢,怎么昨儿个晚上每次到了最后关头你都哭成那样?以前不都好好儿的么?是不是两年不见,爷的功夫长进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星河脸红到脖子根,推开弘昼坐了起来。弘昼也跟着坐起,从背后揽着她,咬了一下她裸露在外的肩头:“我怎么胡说了?只不过想给你提个醒儿,这么点儿你就吃不住了?爷的本领还没全亮出来呢!”

    “再浑说!”星河羞得掰开他的手,跳下床去,拐进屏风里换衣服。弘昼则毫不顾忌地拍着床笑,一边笑一边大声唤星河的名字。屋外院里已经有下人在走动的声音,星河跺脚,急着草草掩了衣襟便过来捂住弘昼的嘴:“快别这样,你让我再怎么见人!”

    弘昼环住她的腰,在她鼻子上一刮:“那你答应我,今儿个晚上不许再扭手扭脚地不听话,嗯?”

    星河不知该怎么答他这个腔,瞪了好半天,才泄气地一叹:“怎么就……没个正经,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还这样,看人家笑话!”

    “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只活得自在随心便可。”弘昼撇撇嘴,笑着腼上来:“你说呢,星河?”

    “谁爱说谁说,我没话说。”星河挣起,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向门口走去:“你快躺回去,我去喊人来侍候你起身,你且别……”

    弘昼猛然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牢牢塞进自己怀里:“再抱一会儿,不然就得等到晚上了。我等不及,星河,怎么办?”

    “又说傻话!”星河心里满是幸福的微酸,她扭过头来,对上弘昼的眼睛,从他眼中密密射出的,直是蛛丝,牢牢粘扯住她,一步也踏迈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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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8: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吃晚饭,可半下午的时候,弘昼的贴身小太监齐心急火火地赶了来送口信,皇上因五贝子的军功甚是欣喜,在乾清宫摆了家宴,贝子爷今天晚上不一定赶得过来了。

    星河的心里一阵寒。并不为弘昼的失约,而是为了在这个当口猛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这又算是个什么兆头?她苦笑了下,面对满桌子的菜也没了胃口,喝了半碗汤就离开餐桌。回房里沐浴罢,闲得无聊,又实在睡不着,干脆披散着湿发,叫小丫环把灯和笔墨纸砚都搬到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桌上,写几笔字打发时间。

    家宴么?

    一家人的宴席。

    那谁才是她的家人?哪里才是她的家?

    怎么现在也开始奢望了?星河笑着摇摇头,执起狼毫,蘸了浓浓的墨,在纸上写起来。

    “战霜风遥天几点宾鸿至,

    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

    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

    空叫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

    往常得兴时,

    一扫无暇疵,

    今日里病恹恹,

    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这是她最爱的贯云石,并不因为他的曲写得好,只是到哪里再去寻一个象他那样,轻轻易易就成了万户候的少年英雄,又轻轻易易挂冠飘远的芦花道人?

    自己做不到他那份超然物外的洒脱,最起码也要做到无惧无怨的坦然。

    心意既定,心情就平缓了许多,平缓得就象照在石板上明月的清辉。星河一张又一张地写着,坐在一边掌灯的枫珮心思却有点儿乱,眼睛盯着纱屏中跳动的烛光,心里没来由得一阵阵慌张,象是有只猫爪在抓挠。明知道真相就在眼前,却偏不敢去捅破蒙在眼前的一层薄纱,种种种种不堪的结果在枫珮脑子里盘旋,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展眼瞄了瞄星河。

    枫珮至今记得,二十年前用尽所有方法也找不到曼萦格格之后,四爷在山野小居院门前独伫的那一夜有多长。那种痛楚,那种深情,不是亲眼见过他清冷身影的人,可能无法体会。枫珮只躲在门后偷偷看了一眼,从此,就相信了真的是有地久天长。

    说她怕也好,说她不忍也好,说她厌倦了也好,她是真的不能再看着眼前有哪怕一点点的悲哀了。回首她生命里的这二十年,就连梦的最尽头都是泪。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从玉屏开始,到馨仪、到曼萦,到她自己,都没有好结果,如今,又轮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了吗?

    “姑娘。”枫珮唤出这一句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嘶哑的声音惊住了,手抖了抖,灯影瑟瑟。

    “姑姑,有事吗?”星河放下笔,看向枫珮。枫珮正待说话,门口跑来火急火燎的齐心,边跑边低声喊:“耿姑娘,快来快来,爷……爷他到了门口了!”

    星河笑着摇摇头:“来了就来了,作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

    “不,不是!”齐心站定喘气,“爷他坐着马车来的……他……”

    “难不成醉得骑不得马了?”星河向院门走去,顺手取下帕子把披散的头发扎拢起来。

    “爷……爷他坐府里马车,直接……直接从宫里来的……”齐心的声音越说越小,急得抓耳挠腮,不敢正眼看星河。星河僵住,定定看住齐心。齐心慌得缩了缩脖子,嗫嚅着:“爷喝多了,劝……劝也劝不住,非要上您这儿来,福……福晋她……她……她……”

    她也同车而来了,是吗?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到门口去把五爷扶进来?”枫珮站在一边突然出声,几个面面相觑的小丫环顿时醒悟过来,一起向院门外挤去。星河回头看了看仍站在石桌边的枫珮,淡定地笑了笑,扭身也向门口走去。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谁也躲不开。

    弘昼已经歪歪斜斜地跳下了车,一手扶着车榬,一手在向外推扶着他的侍从,身后的车厢垂帘半开,一只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着珐琅指套儿的苍白玉手稳稳捏着车帘的边。

    一见星河的面,弘昼两步跨到她身边,挂着她的肩膀才没有摔倒。星河扶着弘昼,看向车帘后的黑暗里。那只手神经质地轻颤了下,轻轻放下车帘,马车随即调头驶离。

    星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角处,才和齐心一起架着弘昼回了房里。弘昼已经醉得只会傻笑了,路都走不稳,却还要紧紧黏着星河,不让她离开自己三尺之外。好说歹说,才哄得他沐浴后躺上了床。

    弘昼很快睡着了,星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得更开些,就看见了仍伫立在石桌边的枫珮。那盏纱灯还握在她的手里,柔和的灯光下,枫珮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也模糊了许多,更萧瑟了许多。


    弘昼再回府,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晚上了。齐心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踏进了书房,待爷坐定后,他又亲手端上丫环送来的茶,取了把羽扇恭恭敬敬地扇着。

    也是他背着五爷求过了星河姑娘,星河姑娘也是费尽了口舌,直到拉下了脸,才劝得爷回府这一趟。夜夜留宿外宅,且不说外面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就是府里这一嫡一庶两位福晋和两位格格面前,他齐心已经抬不起头了,每天睡醒都要摸摸自己的脑袋,生怕几位主子一气上来拿他开刀。

    而且今天,是嫡福晋十八岁的生日,娘娘甚是喜欢这个儿媳妇,就连皇上也有丰厚的赏赐,这个时候再不回府,福晋脸上难看不说,万一事儿捅到了娘娘的面前,那星河姑娘还能讨着了好去?

    齐心站在一边胡思乱想,扇子不小心扑到了弘昼身上。弘昼劈手夺过扇子,一脚把齐心轻踹出去:“废物点心,滚出去叫人端几盆冰来,爷快热死了!”

    齐心嗻了一声退出去,刚走出几步,迎面碰上孤身行来的嫡福晋。乌札库氏阻止了齐心的请安,走近他身边,轻声但肃然地说道:“带着书房里侍候的人全退出去,我有重要的事跟爷商量,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近了这里。”

    乌札库氏一向最恬淡不过的,齐心也知道爷对这位主子甚是不以为然,弄得府里的庶福晋和两位格格,连带着一帮攀高踩低的奴才们都跟着不尊不重的。可今天晚上乌札库氏却一扫往日的颓势,看起来既坚决又高贵。

    等齐心带着所有的下人悄悄退出书房的院子,静立在一旁的乌札库氏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昂然走进了书房的门。

    ~~~~~~

    屋里的弘昼站在书桌边,眼睛里看到的,是供在书桌上的一枝莲花。小小的一朵,柔软地耽在萼上的花瓣通体雪白,只在瓣尖上有一晕红,鹅黄色的莲蕊极娇怯,羞涩地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弘昼抬起手,想触又怕伤着花,进退犹疑间,脸上全是宠溺的微笑。

    乌札库氏的胸口象是被重椎狠狠捶过,痛得她险些缩起身子来。这样温柔的笑,这样她连做梦也不曾奢望拥有的温柔的笑,就是为了那个星河姑娘吧?

    只隔着车帘看过一眼,她有些急匆匆地从院里走出来,猛地煞住脚步时,身上那件半旧的淡色裙子轻盈盈地荡了几荡,长长的头发只用一块丝帕束在脑后,身上没有一根钗环一丝脂粉。可又有什么比得上她眼睛里的光华呢?就这样朴朴素素地站在门廊下,就连月亮也恨不得减了清辉。

    那一刻,乌札库氏有些狼狈地迅速放下车帘,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条小巷。就象此刻,她也同样狼狈地扶住门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弘昼看见了她,有些不豫地转到书桌后坐下,抽起案头一本书,边看边问:“怎么是你?”

    乌札库氏本来就冷透的心,彻底结成了冰,她恭恭敬敬地行请安礼,蹲在了地上。弘昼端着书扭过身子,看也不看地哼了一声:“起吧,没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可乌札库氏依然蹲着,低着头,一动不动。弘昼偷眼看看她,又把视线转回书上,任由她蹲在那儿,好好半天,实在受不住这诡异气氛的弘昼才皱起眉冷然道:“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叫你起来了吗?”

    乌札库氏抬起头看了弘昼一眼,说道:“倩莲有一事相求,贝子答应了,才敢起来。”

    弘昼第一次从自己这个向来安份守已的嫡福晋的口中听到相求的话语,一时之间倒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把书扔回了桌上。

    乌札库氏又是一福,站起身来,侥是强自咬牙,蹲久了酸麻的双腿还是一软。她面色如常地站直,看着弘昼的眼睛,说道:“昨天进宫给额娘请安的时候,她问起爷这几天的起居,仿佛已经知道了星河姑娘的事情了。”

    弘昼的剑眉一挑,向后坐进椅中,下巴抬了起来:“哦?”

    “额娘也是关心贝子爷的身体,怕爷在外面奴才们侍候得不尽心,特意关照我,不能任着爷的性子胡来。”

    弘昼轻笑着点头:“是吗?”

    “爷的身份贵重,没能侍候好贝子爷原是倩莲的疏失,爷既喜欢星河姑娘,倩莲自当求了额娘,就将姑娘请进府来,一同随侍在爷的左右,既安了爷的心,也免得星河姑娘在外面受苦。”

    弘昼脸上笑意渐失,他盯着这个陌生的福晋,不发一语。

    “如今只求爷的一个示下,要怎么安排星河姑娘?明儿个一大早,额娘还等着倩莲的回话。”

    “额娘她……有心了。”弘昼眯了眯眼睛:“只是,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总得去问问星河的意思,你先下去吧,改天我自会去对额娘说。”

    乌札库氏咬了咬唇,迎向弘昼的眼光:“额娘说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回话。”

    弘昼看着乌札库氏挺直的腰杆和她自己浑然不觉的轻颤的双手,好象第一次发现这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变得跟以往有些不同,他用拳轻轻在书桌上叩击,玉扳指与案面相触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我说过了,这事我自会去跟额娘说。”

    乌札库氏的脸一息间灰败,蔻色胭脂下的双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着牙,坚定地说:“我求过额娘,可她老人家说了,只等到明天早上。”

    弘昼用力一拍书桌站起来:“怎么,你以为这种事能逼得了我?”

    “没有人敢逼贝子爷,额娘她也是好意。”

    “好意?”弘昼哧笑:“那你是什么用意?也是好意?”

    乌札库氏浑然不知退却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自新婚之日起,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了他,即使他那样冷淡地对她,甚至是羞辱,甚至是绝情,可她总还存着一丝幻想,总有一天他偶尔回眸的时候,能看到她一直站在他背后的身影。直到见过星河,才真正彻底地绝望了,是怪命运不懂情么?还是怪自己前世没有修够缘?

    她剩下的,只有这最后的勇气了。

    “我知道爷的心,我不敢争,也不会争,星河姑娘的事,贝子爷请放宽心,我就是拼着性命,也会在额娘面前护她周全。只求爷答应倩莲一件事!”

    弘昼看着乌札库氏辗转挣扎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说。”

    乌札库氏睁大眼睛,用力喘息着抬起头,除了内心的酸涩与无奈,她全身的高贵无泄可击。

    “倩莲只求爷,能给我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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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千秋亭边,弘历森然伫立。太阳很大,他却不肯站进荫凉里,穿着全副的朝服,任毒辣的太阳照射,跟着的太监团团乱转,眼眶都急红了。

    远远地看见弘昼跟着几个小太监嘻嘻哈哈地走过来,弘历既不出声也不避让,直直看着弘昼由远而近。

    “四哥!”弘昼满脸堆笑,极轻快地扎了个千儿,上来就搂住弘历的肩膀:“别说兄弟忘了你,前儿得了坛好酒,怎么样,跟我一同去尝尝?”弘历轻轻抖抖肩膀,把他的胳臂卸开,侧着脸冷声道:“都下去,我跟五贝子有话说。”

    几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嗻一声,倾刻间消失在眼前。弘昼朝弘历挤挤眼:“四哥,有什么事非得在这儿说?不如咱们出宫去边喝边聊。”

    “到哪儿聊?”弘历冷哼一声,走进千秋亭,一撩衣摆坐下,斜睨弘昼一眼:“是回你的贝子府,还是到你那耿星河的住处?”

    弘昼一个愣神,笑了:“四哥都知道了。怪我不该瞒着四哥,我这不是怕你恼我么?再说,我并不曾特意地寻她,只是无意间偶遇,这才……四哥放心,我不曾因她误过正事儿,星河也答应我不计较以前的事。嘿嘿,兄弟我在这儿先跟哥哥赔个不是,嗯?”

    说着他就上来勾肩搭背。弘历听得一整个背上全是冷汗,搁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儿都泛着青白。

    好糊涂的星河,这种事情,怎么是一句不计较就能过得去的?你以前的那些血泪又都是为的什么?既然要消失,为什么不跑得远远地,偏又要和他偶遇?

    弘历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敢露出一丝哀矜的意思,只把薄怒摆出来,有几分怒其不争地瞪着弘昼:“还敢说不曾因她误事儿?这满城的风言风语是怎么回事?为了个女人这样,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我……”弘昼自小便对这个四哥有七分敬三分惧,心里虽然老大的不以为然,也不敢在弘历的火头上辩驳,只垂着头不说话。

    其实弘历的心里与其说是气,不如说是急,他瞪了一会儿弘昼,心里暗叹,口上却不松劲:“原本不想理你的破事,只是今儿个被额娘喊去训了一通,责我做兄长的不曾严格管教你,还叫我帮着你把那个狐媚子处置了。我这才特特地在这里等你,想跟你商量着到底该是怎么个处置法儿。”

    “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额娘面前嚼的蛆?看我不细细拆了他!”弘昼一听,拧着脖子就嚷。

    “哪个?还用得着问?你说说如今哪个不知道你夜夜宿在外宅里,把府里的福晋格格们都冷落到一边?自己做下这样事来,还怕别人说?”

    “我怕什么?”弘昼气呼呼地也坐下,一甩衣摆:“爷我就是喜欢耿星河,我就宠她一个,又怎么的?我看看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除了逞勇斗狠,你还会什么?”弘历竖起眉:“今天早上若不是你的嫡福晋一力阻拦,只怕你如今回去就再见不着你的耿星河了,还有脸在这儿说嘴?”

    “什么?”弘昼惊呼一声,跳起来就跑,弘历一把拉住他:“五弟,听我一句劝,星河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不适合咱们过的这种生活,你若是真心为她好,就趁早放开她,别等到以后追悔莫及!”

    “四哥,”弘昼转回身欲言又止,既急且热,脸上通红。终于只是轻声一叹:“四哥……你不懂……”


    弘历僵僵地看着弘昼飞快地跑出了自己的视线。

    我……不懂?

    也许……是真的不懂吧。

    不懂书房纱窗下她的一脸离落,不懂她哭湿了自己胸怀的一襟热泪,不懂那个雪夜的离别,不懂她划在腕上的伤口。

    更不懂,自己拥着她时,恨不得化成一弯柔情起伏的波浪,任她徜徉。

    更不懂,自己看着她时,只用眼睛也能听得见的宛若耳语。

    更不懂,只用了花朵凋萎的一个瞬间,就凝结在他生命里的一整个世界。

    这些,其实只是我不懂吗?

    还是,只是我不敢懂?

    弘历再一次抬头看向弘昼消失的花荫深处,绿闹红嬉的一派富丽景致里,隐隐吹过烈烈寒风。


    弘昼的庄子就在圆明园边上不远,星河笑着坐在绿萝荫里,看弘昼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在花园里跳来跳去,摘下一大束各色鲜花捧到自己跟前。

    “喜欢吗?这儿好吗?”弘昼舔舔嘴唇,吸吸鼻子,象个急切等着夸赞的孩子,挤到星河身边跟她坐进了同一张椅子。

    “很好,我很喜欢。”星河往一边让了让,取出湃在冰盆里的葡萄,剥了皮放进弘昼口里,却被弘昼捉住手,吮了吮她拈过葡萄的两根手指:“比葡萄更甜。”

    “讨打!”星河抽回手,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丫环,久经考验的两个小姑娘早已经把头转到了别处。

    弘昼飞快在星河腮上一吻,又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飞快躲开,朝着两个丫环努努嘴:“有她们在,你才不会打我,要不……”他压低声音,表情极正经:“我叫她们走或是我们回房,我让你尽情地欺负,怎么样?”

    星河拿扇子掩住嘴,笑得弯下了腰:“怎么又成了我欺负你?我怎么欺负得了你?”

    “咱俩谁欺负谁还不是一样?”弘昼靠过去,嘻皮笑脸地又想亲,正坐在一个硬物上,摸出来一看是本书。他看看书皮,躲过星河的争夺,笑吟吟地晃了晃手中的书:“看你以后再怎么说我,怎么你也看这样的东西?”

    星河抢过那本《牡丹亭》,背过身塞在了椅垫下:“好意思说,还不是我从你书房里找到的?亏你还是个皇子,还不是也看这样的东西?”

    “喔?”弘昼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看得星河羞得差点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你是在哪儿找到的这本书?这么说,放在一起的另几本,你也看到了?”

    ~~~~

    星河的脸红得欲滴下血来,她想怒怒不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抽身便走,弘昼一个没拉住,跟着起来,追了两步抱住星河,贴在耳边笑语:“看就看了,难不成我还会笑话你?”

    星河不回头,长长的指甲在弘昼的腕上一掐,深深的两道印子:“打量我不知道,还不是你跟小齐子串通好了,故意诱我去看的那几本书?”

    “哈哈,怎么样?”弘昼开怀大笑:“好看么?”

    星河也忍不住笑开,啐了一口:“下流!”

    “有什么下流的?食色性也,这可是孔老夫子的教导。我说,咱们可不能白读了圣贤书,不如这就回房去来个照本宣科,如何?”弘昼笑着,作势便要横抱起星河,星河忙拍开他的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正色道:“大白天的,成什么话?你起开,我有正经话要问你呢。”

    弘昼用手在耳边招一招,做个洗耳恭听的姿势,坐回了绿萝荫下。星河走过去,坐在藤桌边的另一张椅中,说道:“已经到庄子来了七八天了,怎么你还不回去?

    “此间乐,不思蜀。”

    “也不是这么个乐法,你不是还担着差使?”

    弘昼耸耸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镇的花果茶:“这自然是皇阿玛的恩典,念我远征有功,赏给我的几天假。怎么?总呆在这个小庄子里,嫌闷了?”

    星河摇摇头:“怎么会?我宁愿长长久久地呆在这里,清清静静的多好?倒是不想跟你回京城去了。”

    “你若是喜欢,咱们以后就常来,左不过就是小半天的车程,也不费什么事的。”

    “嗯。”星河笑着点点头,低下头扇了一会风,沉吟着还是把盘桓在心里好几天的事说了出来:“弘昼,我……想跟你要点东西。”

    “你说。”

    星河略迟一迟,沉声道:“就是上回你放在我这里的两万两银子,我想借来用用。”

    “尽管用,不够的话只管开口。”弘昼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笑道:“只要不是想离开,你就是要我拆了太和殿的大门我也立马就去。”

    “傻子!”星河咳了一声,把心头涌上的酸意压下去,嗔道:“除了浑说还会什么别的不会?当心这话传出去,皇上再赏你几板子。”

    “越打越磁实,咱禁得起!”

    两个人一同想起当年弘昼吃打卧床的惨状,笑出了声。星河摇头叹道:“你总是这么着,就不问问我要钱做什么?”

    弘昼拧拧她的鼻子,道:“有什么问的?你愿意用我的钱,我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想得起来要问?”

    他指上的绿玉扳指轻轻擦过星河的腮,凉凉地,燠热的心头也熨贴了。她一阵意动,执过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挲。弘昼静静看着她,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俱都化作了唇齿间流溢着的花果茶的清香。


    晚饭后坐在卧房灯下对弈的时候,星河还是把自己的计划对弘昼和盘托出。

    耿家在苏州发达,最根本靠的是海运和茶叶生意,其中犹以茶叶生意是星河最拿手的。苏州一带茶山众多,做熟了的商家不会等到春天茶叶开采的时节去进货,而都是提前大半年,也就是在前一年的中秋附近,就预付定金,包下下一年的收成。星河在弘昼身边这一段日子,冷眼看出他其实是个花钱的祖宗,表面看起来煌煌赫赫,其实底气不足。况且星河镇日里独坐小院,也着实地憋闷,时近中秋,突然想起以前的老营生,便忍不住技痒,一来打发了时间,二来也给弘昼置办些家当。

    “不行!”弘昼还没等听完听明白,就瞪起眼睛一口否定。

    星河拈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怎么?为什么?”

    弘昼全然顾不上看棋了,坐直身子道:“总之就是不行,我并不缺钱花,你要是真闷得慌了,就找些别的事干,这件事儿免谈。”

    星河知道他的顾虑,笑着指了指棋盘上一小块即将被黑棋吃光的白子:“其实,我也不用亲自去的,只须你寻了一两个妥贴的人,我细细与他说清楚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都是多年的老主顾,我只要写一封亲笔信就成了。”

    “是么?”弘昼挠挠头,还有些狐疑:“这生意也太好做了吧?这么着,就成了?”

    “说是这么简单,其实内里有很多名堂,你现在看着只是一封信,却不知道要打多少年的交道才能换得来这样的信任。今年去订茶,明年还要收茶,还要卖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敢打包票就稳赚的,这样做茶虽然利高,可风险也大,若是今年天候不好,就赔光也是有可能的。”

    弘昼心不在焉地放下一子,抬头看星河:“真的,只要一封信?”

    星河点头:“你且说手底下有没有这样放心的人吧。”

    “有是有的,只是,就那两万两银子够么?”

    “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占全了好处,你那两万两只是一部分股银,大头在我这儿。我只不过看着你素日里表现还可以,捎带着你发点小财而已,别想得太美了。”

    弘昼笑着点头:“好好好,既这么着,随你办去吧。哎,我先问一声,费这么大事,究竟能赚多少银子?”

    “闹好了能赚四分左右的利吧,只不过银子要压上个大半年,若不是手里有现钱的商家是不敢这样操作的。”

    弘昼不以为然地又拈起一枚棋子:“这么大动静,只不过赚个七八千银子,不够费劲的。”

    星河失笑:“贝子爷,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正当生意里,这就算利极高的了,还想怎么样?难不成天上会往下掉银票么?”

    弘昼刚想笑,才发觉棋盘上的白子已经失却了大半河山,星河正笑吟吟地做成一条大龙,往外捡白子呢,他一伸手握住星河的腕:“不带这样的啊,下不过我就故意地东扯西拉,耿星河,你也会学耍诈了?”

    星河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个“三”在弘昼面前边笑边晃:“连输三把,怎么样?还来不来了?”

    弘昼咬着牙扮狠,眼里却全是笑意:“好丫头,跟爷这儿玩阴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欺身过去把星河压在底下,满满一盘棋被两人的动作推倒,蹦落在青石地面,清脆琳琅地响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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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4 15:5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麻麻亮的时候,星河被车门框上一阵轻微的叩击声惊醒,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笑着坐起揉揉眼睛,掀开车帘。车旁朦胧的晨光里,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一见到星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细声道:“惊扰姑娘了!姑娘请下车,主子吩咐奴才带姑娘觐见。”

    “主……主子?”星河有点懵,更有点冷,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可那两个小太监并不等她的回话,又点了点头:“姑娘请快着点儿,主子还在里头等着呢。”说着,两个人一齐上来,不由分说各自拉着星河的一只胳臂把她硬是拖下了马车来。星河回头四望,车夫和骑马跟着的两名侍卫早不知消失到了什么地方,而那两个太监的身后,还站着几名侍卫,一个个面目冷竣。

    星河给他们拖了两步,沉着声道:“放开,我自己会走。”

    小太监对视一眼,松开手。星河喘了两口气,边跟上他们的脚步,边用手捋了捋头发。

    一样的红墙,一样的永巷,一样地带着压抑和肃杀。可是走在这里的心境,却和九年前不太相似。怎么,终于被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么?这突兀的一切,自己又该怎么去面对?此时的弘昼又在哪里?他也知道了么?他……他……他……

    星河心里揪着,不敢再想,紧紧拉着弘昼那件披风的衣襟把自己裹起来,仿佛还躲在他的怀里。

    就这么东弯西拐一通好走,终于停在了一扇红色的宫门前。小太监止步,两个面目模糊的宫女接手,领着星河踏进红门内,走到屋前檐下站住,自去禀报。

    “主子,姑娘已经带到。”

    星河抬起头,透过未散的晨雾向屋内看去,紧张得眼前一阵昏黑,错些坐在了地上,忙又将头低下。屋里光线不好,站在外面看不真切,只能看出几个人影,有站着 ,有坐着的。

    一个娇媚的声音轻轻响起:“带进来吧!”

    星河有些愣,这明显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想见她的,不是他?宫女看着星河半天没有举步,轻触了触她的衣袖,星河这才醒觉,抬起头,自嘲地一笑,跨上台阶。

    屋里突然“当啷”一声响,显是摔碎了茶盏,紧跟着有人低唤:“娘娘……”

    和宫女这声呼唤同时响起的,还是那个娇媚的声音,这次却不再沉着,有些急促地说道:“站住!”

    说的是谁?是我吗?

    星河不知道,可也停住脚步,在门槛外肃立。不多会的功夫,屋里一阵脚步声渐渐散去,连带着身后跟着的两名宫女也转身走出院外,关上院门。星河有些惶惑,回头看着两扇红色的门渐渐合拢,不知道是该跟着一起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

    院子倾刻间没有了一点声息,星河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慢慢粗重了起来,她躲在披风下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向屋里凑近些。

    “你就是……耿星河?”第三次听到这个声音,星河惊了一惊,那个声音不等她回答,继续说道:“进来,让我看看你。”

    星河迟疑了,可那个声音极有耐心地没有再响起,直到星河慢慢地走进屋里,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坐在屋内正中椅上的,是个三四十岁的贵妇,星河的眼睛适应了屋内光线后,看清了她的服色,以她从弘昼处听来的浅薄宫规也可以知道,穿这样服色的,肯定是一宫之主。她会是谁?弘昼的母亲裕妃娘娘吗?星河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却不知该怎么请安。

    那个贵妇看出了星河的疑惑,戴着黄金指套儿的左手轻轻一晃,搭在了膝上:“我不是裕妃,是熹贵妃。”

~~~~~~

    很奇怪地,弘昼并没有被带到养心殿或是乾清宫,而是被小太监领到了绛雪轩。这里自先帝爷在的时候就空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哪位妃嫔或是公主入住,弘昼踏进绛雪轩的大门,心里就起了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皇阿玛人呢?”

    “回回回回回爷的话,主主主主子叫小小小小的带爷到绛绛绛雪轩,别别别别的小小小的不不不……”

    “滚边儿去!”弘昼差点一个窝心脚上去,咬着牙忍住了,寻了窗边一个椅子坐下,不一会儿有宫女点了灯上了茶,也迅速地退了出去,偌大的绛雪轩里,静悄悄地没一点儿动静。弘昼心里暗咒一声,也不敢太过放肆,瞪眼看着窗外,心里急得猫抓似地。

    坐不多会儿,他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满屋子踅摸。这里即使是当年在宫里横行一时的他也没有来过几次,在他的记忆里,绛雪轩的两扇门始终是紧闭着的,额娘和熹娘娘也告诫过自己很多次,少到这里来。可弘昼的心里,对这座宫门深锁的精致院落一直心存好奇,全都是因为那年砍落的一株海棠。就没见过那么邪行的风,更没见过那么美丽的风,绛绛彤彤地翻卷着,象是有谁在舞着一段海棠花瓣织成的轻纱,飘忽地就从长春宫降到了绛雪轩的门里。

    那一天,是熹妃娘娘亲自来抱回的他,而他犹自挣扎着不肯离开绛雪轩的门。娘娘的手那样冰,脸那样苍白,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游移飘忽,她似乎刻意地在躲着那些无所不在的花瓣,极坚决地把弘昼抱住,用穿着花盆底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回了宫。

    “弘昼,你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能……”

    “额娘,怎样?不能怎样?”弘昼自小跟着弘历由熹娘娘养大,他虽然只有十一岁,可已经长了不小的个头,熹妃娘娘身量不高,抱着他是那么吃力,可却不肯松手。她一直在他耳边低诉着这一句,任他怎么追问,只是重复地呢喃,把脸贴在他的怀里。

    “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额娘哭,有些无措,只是用他沾着糖霜的手轻轻拭去了额娘睫上的泪。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弘昼笑笑,清了清嗓子,长长出一口气,踱进了绛雪轩的东厢。

    这里虽然多年没有人住,可乍一进来,就象是闯进了哪位公主格格的闺房。从床上的纱帐到床边踏板上的绣鞋,从梳妆台上的玉梳到打开的首饰匣中一枝光闪闪的孔雀,从没有一本书一枝笔的书桌到书桌上放着的几件精致玩具,一切的一切都摆放得象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刚刚才离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来。

    弘昼有些惊异,他走到梳妆台边,伸出手指一抚,指上一丁点儿灰尘也没有沾,显是日常有人打扫。可是,没听说过这是哪位娘娘的住处呀。而且,他环顾一圈,屋所有的东西虽然极精致的,可看上去很明显都是多年前的旧物,看墙上挂的一幅字纸质已经发黄……

    ……看墙上挂的一幅字!

    弘昼睁大眼睛,脸色有些白,怎么这幅字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

    怎么上面的血迹也不见了?

    他慢慢慢慢地走过去,看着那几个飘逸的字。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不,明明是星河的那幅字么?一样的诗句,一样的字体,一样的装裱。只是这幅,弘昼的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他看见了这幅字左上角一个小巧的章钤。

    “戒之在得”。

    弘昼狠狠拍了拍头,自己怎么瞎了眼,怎么连先帝的御笔都没能认出来?只是,星河怎么会有先帝的亲笔?她不是说过,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么?

    弘昼的心里象是开了一壶水,他直直看着这幅字,好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就往外跑,刚踏出屋门,台阶上转进来一个中年妇人,冷着脸挡住他的去路。

    “你这是要去哪儿?”

    ~~~~~

    “额娘?”弘昼刹住冲势,硬生生停在了裕妃娘娘的跟前,刚才还雪白的脸一下子通红:“怎么是您?不是皇阿玛他……”

    弘昼猛地闭嘴,紧咬着牙根如梦初醒般看着自己的额娘,梗着脖子沉声道:“这么说,原来是额娘喊儿子过来。只是不知有什么要事,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从庄子里叫来。”

    裕妃看着自己这个长身玉立的儿子,冷哼一声越过他的身边走到屋内:“儿子忘了额娘,额娘可没有忘了儿子,若不是这么火急火燎地,能请得动您五贝子么?”

    弘昼自知失言,虽急得欲跳脚,还是陪着笑脸请了个安:“额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子怎么敢忘了额娘?额娘这样说,不是折杀了儿子么?”

    他嘻笑着上去耍赖夹缠,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腿,逗弄得裕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拍打了儿子一下:“怎么能改一改这个脾气,越大越不庄重,你可也得跟弘历学学才好。”

    “就是这样才好,额娘您想,在自己的亲娘跟前还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那多没趣。”弘昼说道,笑了两声,展眼看裕妃的表情:“额娘,说正格儿的,这早晚喊了儿子过来,究竟有什么事?儿子还当皇阿玛又挑了我的什么错处,特特地喊过来要责罚呢,可是吓了好一跳。”

    “就你还有怕的时候?”裕妃瞥他一眼,冷笑一声:“你五贝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这天底下还有谁能镇服得住你?快别在我面前说这冷笑话了。”

    弘昼心里一阵寒,脸上笑得更开心:“额娘今儿在哪儿受了气,竟是拿儿子撒气来了?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

    裕妃笑叹一声,取下襟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我算什么?就是受了气也不敢说不敢诉的。如今又有谁在意我的死活呢?左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吧。”

    “额娘这样说,儿子……儿子无地自容了。”弘昼有些讪讪地笑了下,脸上虽然还有笑模样,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裕妃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打了个哈哈,淡然道:“活到这个份上,额娘其实无欲无求,只指望着你能好好儿地活出个皇子的样子来。说到底,当年先帝爷在世的时候几个儿子是怎么样地死去活来,我也亲见的,如今并不求你成什么大事,只要安安生生地就足够了。可你倒好,闹出这样事来,倒是给你额娘挣了大脸面了,哼!”

    裕妃说着,脸又有点板,可看见亲生儿子站在一边惶惶的样子,心里到底不忍,叹口气又道:“你也别忒不知足,就倩莲那样的,还有府里那几个跟前人,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人家?额娘当初费尽了心挑给你的,还能有错处?在外面厮混一番也就够了,你也该知道收敛,别任着性子胡来。”

    弘昼不语,五内俱焚,一双眼睛急得赤红,心中深悔这次中了计。只是星河……,星河她还待在宫门外的马车里,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额娘!”他猛地扑到裕妃脚边跪下,仍自喋喋不休的裕妃吓了一跳,闭上嘴看着儿子。

    “额娘!”弘昼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他试着微笑一下,可脸上的肌肉全部僵硬了不听使唤:“额娘,儿子如今也知道错了,这就回去安置好,以后……以后也不敢让额娘再为这个费心。只是……只是儿子这趟来得匆忙,四哥交待的两件急务还在书房里等着,儿子……儿子这就先行告退了。”

    “急什么?咱们娘儿俩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别就急着走。我还有要紧话要告诉你呢,来,坐额娘跟前来。”裕妃把帕子掖回袖子里,把缩到臂上的两只玉镯仍抹回到腕上。

    “可四哥他……还等着儿子的回话呢,要是耽误了……”

    “耽误不了!”裕妃声音略一扬,又笑了:“回头我自会跟弘历说,况且,你如今不也在假中么?且安生坐一会,陪陪额娘。”

    弘昼几欲夺门而出,可还是拖着步子,挨到了椅边坐下,手脚已经冰凉。

    天色已经大亮,桌上仍燃着烛,裕妃凑过去“扑”地一声吹熄烛焰,舒声出了一口气:“瞧这一天过得多快,这又天亮了。”

    弘昼嗯啊着,眼睛向屋外瞟。他的表情全落在裕妃眼里,裕妃眉毛极快地一挑,笑道:“昼儿,说起来,你大婚也有三四年了吧,府里还一直人丁单薄,就前两年好不容易得了个格格,还……唉,额娘不是催你,皇上如今只有你跟四阿哥,这给皇家开枝散叶可是件大事啊。”

    弘昼只有嗯啊。

    “我跟熹贵妃娘娘也商量过了,明年选秀的时候,再给四阿哥跟你挑几个好的,我可是急着抱孙子呢,哈哈哈。”

    弘昼依旧嗯啊。

    “前些日子我身上不爽利,全亏了你的福晋鞍前马后地服侍。听说你的庄子景致不错,也带人家常过去逛逛。怎么着,辛苦活儿全是人家的,到了享福的时候就把人家撇到一边儿?亏你也做得出来,是么?”

    弘昼紧握双拳,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用尽全部力气压抑住自己:“额娘,儿子……儿子真的有要紧的事,这……这就告退了!”

    说着,他不待裕妃的回答,举步就向外走。裕妃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在弘昼已经走到院中的时候,扬起声儿笑了一句:“这就安生回府去吧,外面的事儿,额娘已经代你处置妥当了。”

    弘昼胸中气血翻涌,脚步不停,裕妃的两道视线牢牢跟在他的身后,声音也有些短促:“全都是为了你好,别怨额娘心狠。”

    弘昼飞一般地跑远了,裕妃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散去,笔直坐在椅中,想了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裕妃有些疲惫地闭闭眼,再睁开,熹贵妃面色沉郁地站在面前。裕妃忙站起欲请安,熹贵妃上来扶起,叹口气:“什么时候了,还来这虚的。”

    “熹姐姐,怎么样?那个丫头……”

    她的话一下子咽回了肚子里,熹贵妃与她交握的一双手冰凉刺骨,还带着惊惧的震颤。裕妃瞪大眼睛,看眷熹贵妃哆嗦的双唇和目光散乱的双眼。

    “姐姐,到处怎么的了?”

    熹贵妃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她握紧裕妃的手,轻声说道:“妹妹,你……你……你猜我看到……看到谁了?”


    弘昼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皇宫中奔跑着,衣襟在风中猎猎响动,可他耳朵里根本听不见一丁点儿风声,全部都是他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星河,星河,星河……

    恐惧的泪水象崩泄的山泉夺眶而出,他直跑得喉间腥甜,眼前发黑,却还仍是跑跑跑,跑向那个等待他的人儿。

    星河,星河,你千万等我,你千万不能有事。

    星河,星河,你若是敢出一丁点儿事,看我不……看我不……

    ……我……我怎么办……怎么活……


    一阵静鞭响过,众人簇拥中,胤禛全副朝服向大殿走去,展眼看见远处飞奔过去的一个人影。他皱一皱眉头,沉声道:“那是谁?一大早急成这样?”

    一边有眼尖的太监,恭声回话:“禀皇上,看着是五贝子。”

    “弘昼?”胤禛眉头皱得更深:“他不是还赖在自己庄子上么?去,带他到养心殿去,散了朝我有话问他。”

    “姐姐……姐姐……果然看真切了,真的……是她?”裕妃的手也开始颤抖,熹贵妃摇摇头,颓败地走到椅边坐下:“我不知道,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姐姐,她,应该不会是她吧。不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吗,怎么可能是她?”

    熹贵妃大力地摇头,两只手紧紧握住椅把,指甲根儿掐得发白:“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可,可是,哪里有两个人能象成那样?况且当年你也见过她的,美得简直就透着妖气,莫不成……莫不成她真的是……”

    熹贵妃说着说着打了个冷战,裕妃忙用力摇她:“姐姐糊涂了,她怎么可能是……”

    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熹贵妃的脸,她哀叹一声,撑住头垂泪:“是我糊涂了,糊涂了。我一见她那样,就……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我……唉!”

    “那,姐姐是怎么处置她的。”

    “还谈什么处置,我不过硬撑着问了两句话,就过来讨你的主意了,人还留在那儿呢。妹妹,你看这……”

    “姐姐这么一说,我也弄得没主意了。只是如今这么一想,这个丫头就算不是她,也逃不过和她有点关系,不是说在她那儿见过也思翰和枫珮么,这两个当年可都是她跟前的人,难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不敢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良久良久,熹贵妃叹口气,缓缓道:“一时半会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且找个妥当地方把她先领出宫去,等我想想再说吧。”

    裕妃抿抿唇:“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把她安置在哪儿才妥当呢?”

    熹贵妃想了一想,抬头道:“如今看来,不如先放到弘历那里去,别的人我都不放心。”


    今天朝堂上没什么事,早早散了,弘历被候在殿外的小太监截住,说是熹贵妃娘娘急着召见他。弘历有些奇怪,这可是额娘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莫不是真出了什么急事?他想着,快步向咸福宫走去。

    刚出月华门,就看到弘昼身边的太监小齐子白着脸向养心殿的方向张望,抓耳挠腮的一脸急相。这小子不是一直跟在弘昼身边的吗,这么说弘昼人就在养心殿里?

    “小齐子,你们贝子爷人呢?”弘历唤了他一声,小齐子吓得一个趔趄,忙跪下来磕头:“回,回四爷的话,五爷他在养心殿等着皇上召见。”

    “皇阿玛?”弘历也看一眼养心殿,板下脸说道:“那你在这儿鬼黢黢地做什么呢?”

    小齐子直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又磕了个头:“回爷的话,奴才在这儿等五爷呢。”

    “有你这么等的吗?滚一边去好生站着,少东张西望给你们五爷找事。”弘历说着举步向前,小齐子却突然低声唤他:“四,四爷,您也是进养心殿的么?能不能,能不能给五爷捎句话?”

    弘历扭过身子劈脸就是一巴掌:“好大的狗胆!你瞅着我象你们五爷那样好性儿吗?五弟管不住你们,我做哥哥的不能不替他管管,来呀,押上他,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帮刁奴!”

    跟着来的侍卫们上来掐着胳臂拎起小齐子,跟着一脸怒气的弘历快步离开养心殿外,直走到咸福宫边的抚辰殿,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才把小齐子扔在了地上。弘历支开太监和侍卫,负手站在滚落在地的小齐子面前,冷声道:“你还嫌五爷的事儿不够多?在那种地方也混说得的?我看你这几年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齐子翻跪着,咚咚两个响头:“谢四爷救命之恩,奴才实在是急糊涂了才会混说的,四爷您……”

    弘历嫌恶地看他一眼,道:“少废话!说,出了什么事儿!”

    小齐子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但急迫地说:“耿姑娘,耿姑娘给熹贵妃娘娘跟前的人带进宫了,到现在没有出来,奴才这才着急上火地……”

    “她进宫多长时间了?”弘历低吼着打断他,小齐子回道:“总有快两个时辰了。”

    弘历转身就走,跨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实回养心殿外候着,这事儿就告诉了老五也不中用的,你且告诉他别急,凡事有我。”说完,快步走向咸福宫。


    宫女通报着,领弘历进了咸福宫。熹贵妃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在正堂等自己的儿子,而是让宫女把弘历带进了西厢的佛堂。弘历跨进佛堂的门槛时,正看见熹贵妃娘娘跪在佛前蒲团上的背影。

    “额娘,怎么现在向佛之心越发虔诚了,这会儿功夫也在这儿参禅呢?”弘历笑着,请了个安,走到额娘身后。

    “弘历来了?”熹贵妃笑了笑,欲站起,只是腿上不吃劲,撑了一撑又跪了回去,弘历心里一酸,忙过去架着扶起,搀到了一边的椅上。

    熹贵妃慨叹着,笑指了一下蒲团:“弘历,既来了,也去给菩萨上柱香,祈祈安康吧。”弘历应着,拈香虔心礼拜后插在了香炉中,转过身来,被熹贵妃娘娘刹那间苍白的脸吓了一跳:“额娘,怎么的了?身上不舒服么?儿子这就去叫太医来……”

    熹贵妃抓住儿子的手,双眼紧闭,悠长惨淡地出了一口气:“弘历,坐额娘身边来,额娘有要紧事对你讲。”弘历点头坐下。熹贵妃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了看佛像,又看了看儿子:“这事儿,原本不该在菩萨面前说的,只是若不跟菩萨说清楚,又怕她以后胡乱怪罪你。所以挑了这么个地方,只求菩萨体谅我的一片心,纵有什么报应也全谴在我身上就行了。”

    弘历纵身站起,疑虑地看着额娘:“额娘这是说的什么?儿子不懂。”

    熹贵妃抖了抖眉毛,笑得有些悲凉:“你不需要懂,只要帮额娘做一件事儿就成了,行吗?”

    “额娘尽管说,儿子敢不尽心!”

    熹贵妃点点头,眼睛在儿子英俊的面孔上游移:“弘历,别多说别多问,只静悄悄儿地到英华殿去,里头有个女人,把她带出宫去找个地方安置下,好生款待,只是……只是要仔细看管着,别让她乱跑。”

    弘历愣了一愣,怎么,就这样放过了星河?还以为……

    “是为了弘昼么?”他收敛起心神,故作轻松:“额娘上回不是还跟我说,要我去想个办法处置了那个女人,怎么现在又……”

    熹贵妃快速地掩住儿子的嘴,摇了摇头:“别多问,弘历。有些事不该你知道,菩萨跟前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一句也不要问,只告诉额娘,能不能做好这件事?”

    弘历的心沉了下去,额娘的表情他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有点不明白。会有这样的表情,绝不仅仅是因为弘昼的不检点,那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星河的身世?那两个莫名其妙地被赵保儿安排在星河身边的枫珮和也思翰,难不成就是额娘派过去的当年旧事的知情人?如果额娘真的知道了,那么皇阿玛……?那么弘昼……?

    他坚决地点点头:“额娘放心,这事儿儿子一定办得妥当,不出一点儿差池。”

    熹贵妃点点头,挥挥手:“这就去吧,我再念几篇经,赎赎罪愆。”

    弘历顾不上礼仪,带着两个贴心的手下一溜小跑到了英华殿。果然被几个宫女看守着的,就是耿星河。

    两个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弘历只简单说了两句,星河就安静地跟着他离开了英华殿,向神武门走去。

    弘历一路上有几次回头相望,都没有对上星河的眼神,她一直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走着,雪白的脸上,有几绺散乱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起伏轻轻飘扫,身上那件披风明显是弘昼的,又长又宽,她拎着下摆才能迈得开步。弘历心里不知是怜是叹,攥着拳头咬紧牙关,勉强走得自然。

    顺贞门外,弘历站住,沉声对跟着的两个侍卫说道:“走得匆忙,马车还停在西华门。你们两个快一步过去,叫把车直接驾到神武门,我跟这位姑娘就在那儿等着。”两个侍卫一起应声跑远了,弘历这才舒口气,环顾一下,走进顺贞门内一个围墙的拐角处。

    星河有点迟疑,低着头跟着弘历也走了过去。

    弘历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不让自己看向星河:“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该怎么办?”

    星河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苦笑着说道:“该怎么办怎么办,想必熹贵妃娘娘已经吩咐给你了吧。”

    弘历垂下手,身边的宫墙红得是那么刺眼:“额娘她……有没有跟你说起什么?”星河摇头。

    “那她有没有问些什么?”

    星河仍摇头:“只问了我的名字和祖籍,别的都没有。”

    弘历沉吟着:“别的人呢?有没有问过你什么话?”

    “只有娘娘问了这两句,并没有和别的人说过话。怎么,出了什么事么?是不是弘昼?”

    弘历摆摆手:“他好得很,倒是你该为自己操点心才是。额娘这回这么轻易地饶了你的命,只怕……只怕是有人知道你的身世了。”

    星河惨白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弘历:“我也觉着娘娘今天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我听怡亲王说过,说……说我跟我母亲长得极象,莫不是因为这个,娘娘才认出的我?”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如今额娘只叫我把你带出宫去看管,并没有想把你怎么样,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星河咬了咬唇,茫然地点头,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惊惶地抬起头:“只是……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

    弘历看她一眼:“这个我知道,想必额娘她们也不会走漏了风声的。”

    目光交缠,星河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别过身子,弘历看着她扭头间露出的一截雪白颈项,也咬着牙别过脸。寂静的甬巷中,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两个人各自默立在旁,想的虽不是一样的人,却都是一样的情。

    于是,等听到一阵静鞭声起的时候,人群中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转过了钦安殿,笔直向他们走来。

    避也无处避,让更无处让,星河只恨不得身化一阵轻烟飞走,她看着弘历说不出话来,弘历正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脸色比纸还白。

    ~~~~

    弘历低下头来看着星河,天知道皇阿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不知道星河看见没有,跟在皇阿玛身后亦步亦趋的,就是弘昼。

    星河看着弘历瞪大的眼睛,在他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惊惶无助,一样地狼狈不堪。

    那个,就是自己吗?母亲用了全部生命诞下的自己,偏要这副模样出现在父亲的面前吗?弘昼用了全部心力来爱的自己,偏要这样措不及防地刺进他的心吗?

    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那个人轻盈的脚步声就响在耳边,一步一步就象是剔骨的利刃剜在心头。为什么明明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成了最不敢亲近的两个人?星河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弘历眼中的自己,慢慢地绽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微笑。

    “星河,别怕,一切有我!”弘历的吃惊,在看到星河的微笑后渐渐转成了恐惧,这样的她飘忽得就象一块石头落在月夜的湖面上,震碎的一团月影。

    “我不怕。”星河轻轻点头,抬手拔下鬓边一只金簪:“记着,千万不能让皇上认出我来。”

    弘历情知不妙,正欲伸手阻止,星河手中的簪子尖儿已经狠狠地划过了她的额际,血顿时如瀑般涌了出来,遍布了她的大半个脸庞。弘历夺过簪子远远抛开,一手揽住星河,一手攥住袖子压在她的伤口上,失措地大叫:“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只会伤害自己?”星河眼前一阵发黑,倚在弘历的怀里只低语:“千万,千万!”

    弘昼远远看见这一幕,几乎痛破了肝胆,凄呼一声冲过去,接连栽了两个跟头,才扑到了星河的身边,一把将她夺过去,抱着高声呼号:“星河!星河!星河!”

    弘历取出帕子递过去,弘昼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把他的手拍开:“你对星河做了什么逼得她要这样?她怎么得罪你了,要下这样的狠手?”弘历不语,捡起帕子来依旧递过去,弘昼气极,抬起脚便踹,弘历不肯避让,硬生生吃了他这一脚,坐倒在地上。

    星河额上虽痛,神思却从没有过地清明,她看着皇上慢慢走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脸上平静无痕,眼睛里更是没有一点波澜。

    就象是昨天才重逢过,父亲和九年前躲在垂帘后看的时候几乎一样,还是那么英俊,还是那么清冷。星河不知有多想扑进他的怀里,把女儿二十多年的思念全部展露在他的怀里,把难以忍受的委屈全部倾诉在他的耳边。可这是个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父亲,自己更是个从来都不存在过的女儿,只能隔着脸上的一层污血,隔着眼中的一帘热泪与他相对。

    跟着皇上来的太监见弘历跌坐在地,便要过去搀扶,胤禛一抬手止住:“别扶,就让他们打,打不死是他们命大,打死一个算一个,都打死了我才省事。”

    弘历听着皇上的话,急忙爬起来跪倒。弘昼根本没顾上听皇阿玛说了什么,抱着星河就要往宫外跑,星河忙拉扯住他,弘昼这才扶住星河一同跪下。

    胤禛什么也不说,只冷面看着,弘历磕了个头伏在地上,说道:“皇阿玛,都是儿子不孝,请皇阿玛责罚。”

    胤禛冷哼一声,就看见那个满脸是血的女人抬起头悄悄看了自己一眼。他原该恼怒的不是吗?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宫里争打,都是犯了皇家的忌讳。可为什么血污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让他心疼的光?

    那样的一双眼睛,似乎熟悉,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又是欢喜又是伤悲,仿佛一个身临其境的梦,醒转后却渐渐忘怀。又仿佛听了一夜风雨,清晨推开门,远游来归的故人留在阶前的两道清晰屐痕。更仿佛在恒久分离之后,才发觉相聚时的美好。

    深深沉在岁月最深的深渊里,第一次看到天顶的明月般,胤禛心头悸动,在那双眼睛惊鹿一样迅速垂下时,他甚至克制不住地嗯了一声。

    轻咳了声,胤禛压抑下辗转的心思,冷笑道:“哪里轮得着我来责罚?一个个都长大了,哪里再把我放得进眼里!”

    弘历伏着不敢动,弘昼也跟着伏下身子:“皇阿玛息怒,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有罪!”

    胤禛用下巴朝那个女人一点,沉声道:“她是什么人?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弘昼偷偷看了弘历一眼,脑子里极快地转了转,又想出声,又怕跟弘历和星河心里想的圆不上,正着急间,弘历磕头道:“回皇阿玛,她叫星河,本是我府上福晋的侍女,已经商量好了这几日就要收房的。可五弟他……不知怎么地也看上了,闹着跟我要人,我只当他二人情投意合,有意撮合,怎奈星河不愿,甚至以毁容明志,这才……这才搞成了这副模样。”

    胤禛一听,心中厌恶,咬着牙怒道:“真真是有了出息了!”

    弘昼听懵了,还来不及反应,跟着弘历只管磕头。胤禛又看一眼伏在地上的那个女人,扭身走开:“都革了一个月的俸银。这女人,弘历你就带回去收了房,少带进宫来张扬。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你们就在宫外一刀一枪拼个痛快,不必再见朕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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